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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

滚烫的热度把廖云荣吓一大跳,忙叫男人快过来,儿子身上着了火。石成义跟头流星地跑进屋,没看见火,问火呢。女人拽着他的手去摸儿子的额头。刚挨着儿子额头,他就把手一甩,惊慌地说,这在外面遇着啥暗鬼了,烧得这么厉害。忙让女人守着儿子,自己去请医生。碾子庄大队的赤脚医生是个下乡女知青,复姓闻人,单名一个雅字,古辕县城人。人长得秀气,皮肤白皙,又很讲究,显得干净爽利。碾子庄的人好像都不知道什么复姓,时常夸赞闻人雅,就说,人雅那闺女,人好着呢。闻人雅认识石成义,也知道石业宇,知道他们都是碾子庄的,只是不清楚他们是父子。她此刻虽然满脸微笑,但心里却一百个不愿意去,因为只要闻到碾子庄那臭味,她那胃里马上就会翻江倒海。她磨蹭了一会儿,找不到任何不去的理由,才勉强带上估计该带的药和盐水去到石家。经过诊断,石业宇得的是急性肺炎。就在闻人雅给他输水扎吊针的时候,石业宇突然伸臂抱住闻人雅,高声恳求她,千万千万,不能飞走哇。那鸟不是什么好鸟,是坏蛋。你要跟他飞走了,恐怕很难再见面哪。父母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两口子惶恐不安,费下很大的力气,才让他松开闻医生。闻人雅本来到碾子庄来心里就委屈,让石业宇这一吓,心里更委屈,她静静地默不作声地寒着脸,抖着手给石业宇扎针,扎了五六次才算扎好,然后便背上医药箱逃离了碾子庄。

吊过几天水,石业宇退了烧,稍微能够行动了,但人还处在迷糊中。上下午,坐在门口,就会突然指着天空,凄厉而绝望地喊,哎,你上哪里去?如果碰巧石成义出门,他就会觉得儿子可笑,他妈的,老子出门,还需要向你打报告?便回一句,干活。石业宇就会冲着他爹的背影嘿嘿一笑,说,哇——好大!大鸟!

星期六晚上,柳安娜到家放下书包就来看石业宇。那天下午,她回到学校,听石业芦说他哥石业宇来找她,说柳叔他们老两口有啥话捎带给她,但没找着,怕是已经回去了。柳安娜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轻哦一声。等她见到石业宇,一看石业宇盯着自己、泪水盈盈的样子,她就知道,石业宇去学校找自己根本没捎什么话,而是心中装有鬼。她便在心里说,小样,耍把戏也不看看跟啥人玩。心里一乐,便问石业宇去学校找自己干啥。石业宇红了脸,吭吭哧哧说是她父母见她好久没回来,想她,让自己捎话给她。柳安娜盯着他,问他是不是真的。自己刚才问过父母,他们咋说没有这回事呢?她一瞪眼,认为哪不是爹娘想自己呢,而是鬼想自己了,鬼想自己了能有啥好事?没安好心呗!说完一撅嘴,装出非常生气的样子,转身走出门。一直等到离开石家宅子,她才咯咯咯地笑起来。

四十七

柳安娜两个星期没回来,是因为她在古辕县城找到一个好去处。

当然,她不回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嫌碾子庄臭。不知道咋回事,那臭味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一年都找零了,可就是不走,看上是要永远盘聚在那里,跟碾子庄死缠上了。要真是这样,那碾子庄有朝一日非毁在它手里不可,你想啊,生活在这样的村庄里,再香再有滋味的东西都吃不出个好来,谁愿意永远住在这里呀。那臭味,那老鸹,如果再不散,再不飞走,恐怕碾子庄上的人得走了,不走,谁受得了哇!估计,再这样,要不了多久,碾子庄就有可能像楼兰古国一样,一眨眼就在地球上消失了,而且是永远地消失了。估计,楼兰古国也是这样消失的,说不定碾子庄上的老鸹就是楼兰古国那里的老鸹,它们把楼兰古国臭没后,然后一路东飞,飞过几百年,去年秋天,它们终于在碾子庄找到新的落脚点。可是,按说也奇怪呀,这些老鸹为啥专落在碾子庄呀,西边的李家门楼生产队它不落,东边的柯家营子它也不落,碾子庄周围村庄上都没有该死的黑老鸹,唯独碾子庄上落满了黑老鸹,有的树枝都压弯了。它们日日夜夜飞旋、盘踞在碾子庄上,从早到晚,嘎嘎难听地叫着,黑压压地在碾子庄上空打着旋飞翔,一天往碾子庄上拉下一层灰白的屎,像给碾子庄涂满石灰。说实在话,柳安娜不想回来情有可原,不管是谁,身处那样的环境,都会想方设法逃离它。

当然,柳安娜不会跟爹娘去说这些,如果说出这些,他爹一定会说她的,她知道爹是啥脾气,爹一定会训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一个丫头,读过几年书,竟然不想回来了,这跟不要祖宗没啥两样,那你干脆也别要爹娘了。爹要是这样说她,她还真没理由不回来。一个人,不管咋样,祖宗是不能不要的,爹娘更不能不要。于是,柳安娜就告诉爹娘,自己最近找到一个读书的好地方,那里面书很多,自己是利用星期天想在那儿多读点书。他爹听她这样说,很高兴地表示行,还拍拍她的头,表示自己的闺女兴许会有点出息。那野牛的叫声啊,自己曾寻声去听过,确实是从自己爹娘的坟里发出来的。

柳安娜说找到一个读书的好地方,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这当然还得从秋季开学班主任排座位说起。进入二年级,柳安娜所在班的班主任换为地理老师穆甜晴,她是柳安娜最喜欢的老师,也是最喜欢柳安娜的老师。排座位的时候,穆老师就把柳安娜和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女生戴嫣然排在一起。戴嫣然是县城人,古辕县城大街小巷她门儿清。但她又没有城里人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大小姐脾气。她虽然身体胖胖的,性格大大咧咧的,穿着上倒是讲究,干净。不过,同学相处她倒不穷讲究,跟谁都投缘,不像有些城里学生那样,看不起农村学生。因为柳安娜学习也不错,以前她俩就常在一起玩,这次坐到一块,更对脾气合心意。柳安娜这学期一到学农便装病请假,就是戴嫣然的主意,她说柳安娜傻呀 一个农村出来的,那些农活还用学?学工、学军倒还值得。开始,利用学农时间,戴嫣然带着柳安娜,逛遍了古辕县城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告诉柳安娜,这地方叫啥,那地方叫啥。后来没地方可逛了,戴嫣然就问柳安娜愿不愿意去个地方。柳安娜问是啥地方。戴嫣然告诉她,是一个存书很多的地方,叫图书馆。一听是图书馆,柳安娜乐得直蹦,立马就要去。戴嫣然则先让柳安娜发誓,永远不把那地方告诉别人,自己才能带她去。柳安娜马上像宣誓一样举起右手表示,自己如果要是告诉给别人,那就让自己掉到小南海里淹死。小南海是古辕县城南门外的一座小水库,曲里拐弯的岸边载满桃树,春天一到,就会开满粉艳艳的桃花。戴嫣然忙拉下柳安娜的手,说她也太狠心了吧,你到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去走了桃花运,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撇在这红尘滚滚的尘世间,想让自己哭死呀!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说笑一阵,然后,戴嫣然就把柳安娜悄悄地带进县图书馆。走进门,柳安娜很吃惊很惊喜地发现,屋里地面上,胡乱地堆放着许多从各处收缴上来的毒草。柳安娜心里高兴,这些毒草,真够自己这只小羊羔吃的!后来,戴嫣然才告诉柳安娜,自己的父亲是图书馆的馆长,现在没事,只看管这些毒草,又没有别人来,因此,自己来这里读书就显得得天独厚了。她很幸福,也希望有人跟自己一起,秘密地来分享这幸福,柳安娜是自己的好朋友,所以,她才愿意让她来分享这些财富。她告诉柳安娜,她爸爸说这些书不是毒草,而是财富,是人类文明和精神财富。那些认为它们是毒草的人,大多是秦始皇那样的人。她问柳安娜知不知道秦始皇。柳安娜告诉她自己知道,批林批孔时知道的,他要求车同轨,书同文,并且统一过度量衡,功劳很大。戴嫣然告诉柳安娜,她爸说秦始皇是暴君,光焚书坑儒一项,就罪无可赦,要知道,他那一把火不定烧掉多少华夏文明成果呢。柳安娜瞿然看向戴嫣然,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放肆的话,让她感到震惊。戴嫣然要柳安娜出去别随便说,这些话一旦传出去,任何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有了这样的好去处,柳安娜真有点乐不思蜀了,要不是听说石业宇来找自己,说是捎带有父母的话,他才不会回家呢。那几天,戴嫣然刚刚为她打开一处充满奇珍异宝的世界,跟这个世界相比,给自己顶过铁锅的石业宇连毛毛虫都算不上,所以,她跟他说话也就很不客气。没事的时候,柳安娜就会找上戴嫣然,两个人像贼一样地偷偷溜进图书馆,在那一大堆毒草中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看。那里真是丰富呀,《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安娜·卡列尼娜》《约翰·克里斯多夫》《战争与和平》《堂吉诃德》等等等等,让柳安娜大开眼界。那时候,柳安娜并不怎么了解哪些书是中国文学名著,哪些书是世界文学名著,她一到那里,如饥似渴,坐在书堆边,逮着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有的书读个两三页,她觉得不好,就随手扔到书堆那边,完全是富豪扔掉小钱的那种神态。读着读着,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叹息,世界上咋会有这么多书籍,哪些人写的,咋这么神!戴嫣然笑她孤陋寡闻,让他别剜到篮子里就是菜,时间有限,应该捡一些名著读。一听这话,柳安娜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戴嫣然就在书堆里挑拣一些书让她读,什么《林海雪原》《红岩》《青春之歌》《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子夜》《上海的早晨》等等,竟然还有两本是描写大别山革命斗争历史的,一本是《破晓记》,一本是《追穷寇》,真让柳安娜开了眼界。

有一次回家,柳安娜跟七姑奶提起这两本书。七姑奶马上惊奇而高兴地问她是在哪儿看到这两本小说的。柳安娜不好跟七姑奶说真话,便支支吾吾地说是跟一个同学借的。七姑奶忙让她跟那同学说说,再把那书借给自己看看。柳安娜很惊奇,说自己没想到七姑奶也读小说。七姑奶告诉她,这没啥好惊奇的,自己以前在文化厅,管的就是这些事,自己咋可能不读文学作品呢?她问柳安娜知不知道李晓明是什么人。柳安娜看着七姑奶,摇摇头。七姑奶笑着告诉她,这两本小说的作者李晓明哪,原来是自己的老首长,1948年,他任我们古辕县县委书记,后来大军南下,自己就是跟着他到的武汉。柳安娜把七姑奶认识李晓明的事告诉给戴嫣然。戴嫣然很稀奇,问是不是真的。柳安娜告诉她,绝对是真的,如假包换。戴嫣然对此很感兴趣,表示要去碾子庄见见七姑奶。一听好朋友要去碾子庄,柳安娜脸色就变了。她摇摇头,表示不行。戴嫣然问她为什么。柳安娜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让戴嫣然去碾子庄,但绝对又不能说。然而,戴嫣然却坚决要去,她说自己早知道碾子庄了,想闻闻它到底有多臭。

四十八

七姑奶抚摸着《破晓记》那发黄的封面,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见到它,七姑奶仿佛又像见到老首长;见到它,自己仿佛又回到那风雨如磐的战斗岁月。

七姑奶是在富金山战役结束,日本鬼子全部撤离古辕县城之后,才得到石邦骏牺牲的消息的。她虽然骑马赶回到碾子庄,但仍然没能见上丈夫一面。她不相信,丈夫是这样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两个人说好的,现在的暂时分别,是为了以后长久的相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自己当时怎么也相信了秦观的话,如果不相信他的话,不让他走,或者他走到哪儿自己跟到哪儿,那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坟内坟外、阴阳两隔呢?即便他还是牺牲了,那自己也来得及跟他演绎一出现代版的梁祝化蝶呀。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连后悔都再也来不及了。七姑奶,当时的七姑娘,真想扒开那座坟,看看他到底是咋了,是真牺牲了,还是在逗自己玩,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来吓唬自己,来赚取自己的眼泪,然后等自己柔肠寸断的时候,他突然眉开眼笑,轻轻捏着自己的鼻子,表示他彻底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了。她呼喊他,石邦骏,你给我出来!石邦骏,你给我起来!但坟内寂寂,无人应答。她开始用手刨坟墓,但没刨几下,就被石家和柳家的人劝止了,大家都劝她节哀顺变,不要再打扰亡人了,让他清清静静地过他的日子去吧。七姑奶听过这话,痛哭着问苍天,谁,谁又来陪伴自己过日子呀。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灭了日本哪?为啥要留它祸害人间哪?

从那以后,七姑奶一个人独自生活到现在。不管是战争年代,还是在解放后,都有人要替石邦骏来照顾她,特别是跟石邦骏一起投奔红军的古镜宽,曾先后多次表示出这个意思,但都被她委婉地拒绝了,她让他别等自己了,石邦骏走后,天下再也没有他的石邦骏,在她心中,石邦骏是独一无二的。她曾问过古镜宽,如果自己还是姑娘,他敢不敢像石邦骏当年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上自己私奔呢。古镜宽想想,摇摇头。七姑奶让他走,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找自己了。因为他实在无法取代石邦骏,甚至给石邦骏吊鞋里子都不配。古镜宽听懂了七姑奶的话音,默默地离开了七姑奶。但七姑奶不嫁,他也不娶。七姑奶被免职回乡后,再也没见过古镜宽。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成家。七姑奶反复地抚摸着书面,微笑一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古镜宽,真是荒唐,自己已经守节一辈子了,难道老了老了,非要去吃碗老母猪肉吗?

自从那次走后,七姑奶一直到古辕彻底解放,才再次回到碾子庄。1938年秋天的那天傍晚,从石邦骏的坟地回来后,她第一次跟石邦骏的父母讲到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