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碾子庄>第十二章 (3)

第十二章 (3)

己的打算和建议。他让公婆放心,无论到啥时候自己都是他们的儿媳妇,等到革命成功后,自己回来替丈夫养活他们老两口。石邦骏的父母也算是认下她这个儿媳妇,让她没事的时候多回家来住。七姑奶还要他们老两口早做打算,把家里的土地财产能散的都给散了,这些东西太多以后没好处。抗战迟早要胜利,胜利之后,国共两党是合是分,现在虽然还不明朗,但不管咋样,政策都会变。如果他们继续合下去,国民党不可能不采纳共产党的一些建议。共产党可是时时都在盯着土地。即便他们分,共产党也很有可能最终夺取天下,到那时候,共产党就会给土地动大手术。总而言之,土地、财产太多以后落不着好。所以,她建议公婆该放手的时候要放手,千万不要去做什么土豪,成为人民的眼中钉肉中刺。俩公婆商讨很多天,最终决定听取媳妇的建议,该散的都给散喽。果不其然,最后共产党坐上江山。一上台,率先拿土地开刀。稍微有个十亩二十亩土地的人家,不是富农就是地主。而俩公婆因为听取了七姑奶的分析,抗战胜利不久,就散尽家财。土改时候划成分,俩公婆只被划成个中农。到这时候,那些当时讥笑柳家俩公婆败家的人,等到自己戴上地主或富农的帽子之后,才算看清石家两口子是多么精于算计,他们是否读过刘伯温的推背图,不然,石家何以在新时代到来之时,咋能够撇得那么干净呢?如果他儿子还活着,暗地里给他们透露点消息,那也是理所当然。儿子嘛,哪有不向着老子的。可石家的儿子牺牲了,他们怎么会把世事摸得这么透呢?好像在此之前,神仙点拨过他们一样,不然,他石家会那么有眼力见儿,小日本还没走,就知道共产党要坐江山?

七姑奶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笔。她认为,自己也算是对得起丈夫石邦骏了。解放后,他希望俩公婆到武汉跟自己一块生活,但老两口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他们的血脉连着碾子庄,舍不得离开这里;他们的儿子埋在碾子庄,让做父母的无法抛撇。何况,在七姑奶的记忆中,碾子庄是那么美好。傍晚时分,碾子庄码头边,停着许许多多的船,它们像一群酣眠的鸭子,挤挤挨挨,不慌不忙,无风的时候,在水中静卧,有风的时候,在浪里颠簸,时常悠然,偶或蛮横。夕阳西下,每条船装满霞晖,整条河流淌着霞晖,连芦苇和柳条都浸染、摇曳在霞晖里。深夜,如果没睡着,偶或会听到过往船只上船工的歌唱:

……

七恨奴绣房,绣房像庙堂,朝打(小)鼓来晚烧香, 像个女和尚。

八恨八步床,掀开红绫帐。只见(小)洋枕不见郎,放声哭一场。

九恨九朋友,朋友下扬州,好比(小)山水往下流,一去不回头。

十恨奴的命,奴命不如人。悬梁(小)高吊一条绳,早死早脱生!

可惜,这些当年熟悉的歌声再也听不到了,即便有人会唱,也不敢放声歌唱了,它们成为黄色小调。随着这些黄色小调的消失,碾子庄再也见不到那么繁荣的景象了。不知何时,碾子庄这只鹰一头扎进灌河,淹死在灌河水中。我们都可以想象得到,作为一只鹰,它在深邃高远的蓝天上翱翔,它完全可以想怎么高傲就怎么高傲,想怎么矫健就怎么矫健。但是,如果这只鹰过于自负,觉得自己在水里也能够像在天空中一样自由,那么,它真的是大错特错。它应该清楚,在水里,它绝对不能够和鱼鹰——就是鸬鹚——相比。水中,那是鱼鹰的天空。它们在水中游动,就像雄鹰在天空中飞翔一样,很自信,很潇洒。一只鹰,如果它没有看清天空与河流的区别,把一切都当成为天空,那它只能淹死在河流中。河流永远在变化中,上一秒的河流与下一秒的河流绝不是同一条河流。这样变幻莫测的河流,别说一个碾子庄,就是十个百个碾子庄,虽然它是一只鹰,但不管是它自己扎进水里,还是它身不由己地掉进水里,估计它都会像那座大碾子坊一样,被那浩荡的洪流吞噬、卷走。

时常,七姑奶会站在烟水塘前,南眺大别山那青蓝色的山峰,回想那激动人心的战斗岁月。令她困惑的是,如果没有石邦骏,自己这一生又会是啥样呢?还能够在时光里兜一个大圈,现在,自己又成为自己革命的反对者,回到原生地吗?有时候,她常会对陪伴她的柳安娜叹息,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可是,自己在山里留下的那么多脚印,临终之前,自己有啥办法能把它们给收回来呢?灌河这一带,有一种说法,一个人在离开人世前,总要把自己在人间留下的脚步都收回来,叫收脚步,这样,他才能够心安理得地离开阳间。七姑奶老觉得自己没机会再走进大别山。但柳安娜却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历史是条河,百川终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