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碾子庄>第十八章 (1)

第十八章 (1)

六十九

分田分地,让碾子庄天天喜气洋洋,单就这事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其实不简单,它涉及到许多细节问题,如果解决不好,都会产生矛盾。

首先遇到的是土地收成问题,因为碾子庄真正分地是在夏季。那时候,除去旱地之外,东西两冲的水田全都已插上秧。看上去,秧的长势都不错,但收成上有差别。因为秧分早秧和晚秧,早秧是春秧,晚秧是麦茬秧,春秧的收成明显比麦茬秧好。同样等次的田,有的栽的是春秧,有的栽的是麦茬秧。对土地没意见,但对田里的秧有意见,也不是对秧有意见,而是对秋后的收成有意见。如果按照分得的土地,谁家田里的水稻谁收,那分到春秧的人家赚便宜,他们当然没意见,而分到麦茬秧的人家就会有意见,因为他们明显吃亏。柳天万他们研究来研究去,实在没办法,便跟石成礼说。石成礼披着褂子在屋里转上几圈,最后决定,这一茬粮食,不管是水田的,还是旱地的,还有队里齐搭伙收。秋种才开始谁种算谁的。

接着就是石业宇、柳安娜的问题。石业芦在当兵,不用说,队里要分给他土地。可石业宇、柳安娜却在上大学,上过大学,他们就会吃商品粮,就成为城里人,还分给他们俩吗?如果分给他们俩,那已经成为城里人的人咋办,分还是不分?比如柳家的柳天元和石家石邦霸的儿子石成风,一个在城郊机械厂,一个在羊山煤矿,分不分?如果给石业宇、柳安娜分,不给他们分,他们会愿意吗?可是,不给石业宇、柳安娜分,他们家里不愿意,不光柳天生和石成友找到柳天万,就连老先生石邦儒也找到柳天万。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两个孩子虽然在上大学,但还没有毕业,也就是说,没有工作,还没够着饭碗,你现在不给他们分土地,那他们靠啥吃饭。石邦儒说的话还有点不讲理,他表示,要知道包产到户,自己就不会让孙子去上啥学,读书固然重要,土地比读书更重要,它可是人的命根子。古人说,耕读世家,耕还放在读的前面。柳天万他们解决不了,再次上交。石成礼仍在他那办公室里转悠几圈,再次拍板,凡不是正式吃商品粮的,都分,以后谁正式吃上商品粮,再给拿掉。城郊机械厂的柳天元得分,他是亦工亦农,不算正式吃商品粮。羊山煤矿的石成风,不分,他已是正式吃上商品粮。柳天万问,那他要是闹咋办?石成礼一挥手,他要闹,就让他拿商品粮来换,看他舍得舍不得?别听石老先生说得理哄哄的,还耕读世家,你真要让他孙子别去读书,他绝对不愿意。现在,进城吃商品粮比在土里刨食吃体面得多。

紧接着,三爷找到柳天万,他先问柳天万,自己从土改参加革命,已经工作好几十年,没功劳也算有苦劳吧。柳天万没想到三叔会给自己下套,忙点头。三爷马上伸开大手,表示自己已经一大把年纪,其他的事都不再想,只想给在部队当兵的孙子柳地皇要一块土地,队里只要给这块土地,那自己任何心事都了了。柳天万忙表示,这个要求自己不好答应,按石书记的指示,柳地皇属于正式吃商品粮的,不该分。三爷马上翻了脸,问为啥不该分,同是当兵的,要分都得分,要不分,他石成礼那当兵的狗熊孩子也不能分。柳天万认为三爷这有点不讲理,人家石业芦没提干,没吃商品粮,不给他分,他吃啥。他让三爷讲点理,别倚老卖老,胡搅蛮缠。三爷举起文明棍就往柳天万身上招呼,幸亏柳天万躲得快,不然,身上一定会起道红棱子。后来三爷又来闹几次,都被柳天万、柳地辉、石成礼给顶回去。三爷气得吹吹的,咕嘟着水烟袋,在青石板街上来回地橐橐,嘴里不干不净地噘着柳天万、柳地辉和石成礼,认为他们都不是东西,自己可是八辈子贫农啊,现在居然不给分土地。变天了,这第二次土改跟第一次土改不一样。偶尔,年纪比三爷还要大一些的石邦霸站在街西边,挤兑三爷,让他跟土改那时候,枪毙他小爷柳基汉一样,拿枪把柳天万他们几个狗日的都给枪毙喽。三爷忙冲石邦霸嚷,说好些年没见他伸头,这土地一分,咋又把头伸出来了。石邦霸哈哈一笑,告诉三爷,是因为三爷老是咬人,自己想把他踩得更扁些,才出山来找他。三爷问石邦霸,是不是他这个老东西的儿子分到土地了。石邦霸嗬地笑一声,认为天下的东西,是你的,你不要它也会跑到你手里。不是你的,你就是要到手,最终还会丢失的。何必为这些东西跟自己过不去呢。三爷啊咔一声,不再理会石邦霸,生气地咕嘟他的水烟。

三爷这一波还没平,郝扣子又闹起来。当然,郝扣子不是跟柳天万他们闹,而是跟程花一家人闹。闹的原因是柳地军。柳地军被人们撵走后,一直杳无音信。不管他以前有多臭,也不管他现在在哪里,只要他没死,就得给他分一分土地。按说,这事儿跟郝扣子没关系。郝扣子开始对分田分地极为反感,一旦土地分到户,俩孩子加自己,一家三个人的土地,可都得靠自己一个女人去收拾喽,自己不种就别吃。土地不分,公分是公分,还有人头粮,自己还可以用身体换一些粮食,小日子虽然过得不是很好,但毕竟不是那么累。这田地一分,各忙各的,虽然说得好听,没劳力的,大家会去帮助。可真到那时,怕是各人只扫门前雪,谁管你土地荒不荒。每个人都在忙着犁自家的地,谁还会有闲心受到自己的诱惑来帮自己犁块地。土地一分,自己只好累死累活地在地里扒叉,才能有饭吃。但历史潮流谁也阻挡不了,何况郝扣子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破鞋。土地该分还是分,任谁也奈何不得,既然没奈何,郝扣子又改换种想法。既然要分,少也是种,多也是种。既然都是种,少不如多。多些,说不定,自己虽然是个女的,但说不定会像柳基汉,或者像七姑奶的公公一样,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等到那时候,哼,哪个男人再敢打自己的主意,看不放狗咬掉他的东西。可自己咋能成为大户人家呢?郝扣子想来想去,就想到柳地军,因为柳地军毕竟跟自己同床共枕过一段时间,那自己跟他就是夫妻。现在虽然不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但过去那关系是任谁都安不上打不掉的,两样家伙只要套在一起,比刊上公章还牢靠。于是,她便去找柳天万,公然要把柳地军的土地跟自己分到一起,他们是夫妻。柳天万虽然很恼火,但自己一个大老爷们,不便去跟一个女人挣嘴。于是,便去问程花要不要柳地军的土地,如果不要,就把他的土地分给郝扣子,她已经向队里要过。程花不听这话犹可,一听这话,一股穷火马上窜上脑门。如果不是她郝扣子,自己的男人咋会投河?自己的儿子咋会离婚,咋会被人们撵走,自己的家咋会这样家破人亡。到现在,她还有脸来要儿子的土地,这个活王八,不要脸真是很到家。程花一刻也没有忍住,马上跑到郝扣子的门口,王八朝天地噘开来。

开始,郝扣子只好忍着,毕竟自己理不正。但被程花一噘长,她就有些耐不住。有道是,打人别打脸,噘人别揭短。揭了短,反正已撕破脸皮,那就啥也没怕的。郝扣子知道自己是啥东西,挂过破鞋游过街,脸皮早就给臊厚,她怕谁?现在程花既然噘到自己门上,那自己再也顾不得情面。自己跟你儿子睡觉,好歹也算是你的儿媳妇,何苦非要抓破脸?郝扣子越听越想越气,拉开门蹦出屋,嚎叫着冲向程花,要撞死她这个老东西。话没落音,便一头撞在程花的肚子上,把她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柳天生不知为啥事,恰好从这里路过。他看得真切,哪容这个恶妇打自己嫂子。急忙跑过去,一把抓住郝扣子的头发,往后一拽,抬腿往她的屁股上狠狠踹上一脚。这一脚把郝扣子踹出一丈多远,嘴正好砸在一泡狗屎上。柳天生过去扶起嫂子,搀扶着她往家走。郝扣子艰难地坐起来,拍着地哭嚎,让人都来看看柳天生和程花这对奸夫淫妇,被人逮住后就打人。柳天生想过去再踹她两脚,但稍一松手,程花就往地上滑。他扶着嫂子往回走,回头让郝扣子很作,作多了回头再找她算账。

七十

这年夏天天日怪,不停地下雨,而且一下就会下得很大,结果,灌河里的水猛涨。终于在一天暴雨如注的夜里,河水爬上碾子庄的青石板街。东西两冲庄稼都被它吞进肚里。

九叔的房子被水埋进半截,他只好搬到柳天贞的老房子里暂住。半夜时分,是老瓜匠拍门把九叔他们喊醒的。老瓜匠睡在河滩地中间的瓜棚里,一觉醒来,看到水都快要爬上床。他赶紧往家里跑,先喊醒九叔再去喊爱人。九叔知道老瓜匠没有地儿去,就让他夫妻俩跟自己一家人到老屋挤一夜,天亮再说。这几年,九叔没事的时候就会去把老房子修一修,打扫打扫,始终没漏雨,也始终比较干净。要不然,那房子怕早已给漏倒。九叔跟老瓜匠夫妻俩一块,先把柳天贞和柳地镜娘儿俩送到老屋里,又回去收拾点吃的穿的用的。等他再出门,屋里已经流进水。第二天早上一看,房子半截在水里,河滩地里的瓜棚已经无影无踪。

这次水发得很大。碾子庄人都说,好十几年没见过这种阵势的大水。哗哗的浪头老是往青石板街上闯,水位最高的时候,已经闯到碾子庄最北一趟房屋的北山墙脚边。随水乱闯的还有鱼,一些鱼无头无脑地闯到青石板街上,让看大水的人逮个正着。住在西北角的邝家老娘李昌玲,竟然在自家门口按住几条草混子,条条四五斤重。人们都猜测,这次大水,一定是哪个水库大坝倒塌,不然,咋会有那么多鱼?不久,就有人传,说是黑鱼山水库的黑鱼要到大海里去,但平时它穿不过大坝,这次可好,它趁着大雨,撞倒大坝,带领着大鱼小虾,一起要往龙宫里去。还有人说得更是活灵活现,说下午那黑鱼精就会通过碾子庄。你听听,西边好多房屋都已被它带倒。不错,人们总能听到从上游传来的房屋倒塌的声音。

因为这个传说,不少人来到碾子庄,看大水是其次,主要是想看看黑鱼精。但所有的人充满希望而来,结果却带着失望而归,一直到天黑,也没见到黑鱼精是啥样。偶尔,某个人突然指着河里大喊,来了来了。等人们仔细辨认,不是一棵树,就是一条破船。

这次大水,碾子庄有不少人发了点浮财。虽然自己队里瓜田中的瓜都漂给人家吃了,但上游人家的瓜却被漂到碾子庄,好多被烟水塘塘埂给拦堵在水边。除了各种瓜,还有木头、树、板凳、桌子、窗户、木柜、大床,甚至还有奄奄一息的猪和羊。当然,发水之时和发水之后,逮得最多的还是鱼。也正因为鱼,碾子庄人闹得不可开交。

这场大水,第六天头上才开始落。日头点地的时候,九叔房子的墙差不多还有一尺在水里。也就是这时候,在家过暑假的柳安娜卷起裤腿沿青石板街往九叔住的地方去玩了一趟。去的时候谁都没注意,但回来的时候她却引起全队人的关注,因为她竟然拖着一条大鱼,草混子,所有人都估计有三十斤,一称,二十八斤。人们很轰动,问她怎么逮到的。柳安娜笑着告诉大家,自己从九叔门前蹚过,刚到青石板街边,这鱼突然从水里窜到街上,自己没怎么费事就抠住它的腮邦子。人们一听更觉得神奇,认为这是龙王爷送给她这个文曲星的礼物,看来她柳安娜真是个人物。当然,许多人这么议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大水一落,田里肯定会留下很多鱼,以往发大水都是这样,这一次怕是更多。于是,很多人夜里根本没睡,单等着水落后好到田里逮鱼。第二天天刚亮,民兵排长田埂第一个在田里逮到一条大鲶鱼,十来斤重,好多人问是在哪逮的。知情的人告诉人们,是在三角田里逮到的。站在人群里的丁二一听这话,挤过去劈手夺过鱼。田埂一愣,忙问他为啥夺自己的鱼,同时想给夺回来。没想到,丁二当胸就给田埂一拳,并且告诉田埂,三角田是自己的田,质问他凭啥逮自己田里的鱼。田埂听后一愣,觉得丁二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田分是已分,但水稻没收,都还算是队里的呀,咋能说是你的田呢。因为自己接任民兵排长,你丁二心里不得劲,哪是田和鱼的问题,明明是找茬嘛。这么一想,田埂便堵上一胸口的气,他趁丁二洋洋得意时没注意,窜过去搂住丁二的脖子,左腿一个绊子,咵嚓把丁二摔倒在青石板上,鱼也被摔出去。那丁二本来就因为田埂接任自己的民兵排长,心里极其恼恨,时时都想找田埂的茬。他抢鱼,并不在乎吃鱼,也并不是说自己田里的鱼就不能逮,关键是看谁逮,也许其他人都可以逮,但你田埂逮就不行,因为自己无法翻过恨他的这条埂。他夺鱼,先捣田埂一拳,就是要激怒他出手,自己好实施报复。这下可好,田埂果然凶狠地把自己摔得很厉害。他一咕噜翻身爬起来,哎哟哎哟叫唤几声,一指田埂,装出非常可怜的样子,问田埂是不是人做的,自己跟他开玩笑,他竟然、竟然……最后没竟然出来,又直哎哟。并且眼泪巴叉的,让围观的人给自己作个证明,自己跟他田埂开玩笑,可他田埂仗着自己是干部,欺负自己穷老百姓。自己以后绝对没好日子可过,那今儿个,一不做二不休,自己跟田埂他作个了断,不是他死就是自己亡。说着,他往下一弯腰,根本没看清咋回事,便见他捞到一块青砖,扬手向田埂拍去,正好拍在额角。田埂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他瞬间感到天旋地转,站立不住,倒在青石板街上。围观的人一阵惊呼。那丁二见田埂倒地,扔掉砖头,边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