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碾子庄>第二十章 (1)

第二十章 (1)

七十七

七姑奶恢复工作,对三爷来说,是让他很不高兴的事情。它证明,人们对她的尊崇是有道理的,因为时间再次证明,她比自己地位高,有权力,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厅局级的干部,算得上高官。自己算什么呢,一个村里的老贫协主任,只不过比生产队里的干部高那么一点点帽檐子而已。柳家的一个姑娘,不明不白地跟人家私奔后,倒奔出个高官厚禄,而且作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竟然时时处处压着自己一头,就是在她前十年受难时也是这样,不仅石家的人听她的话,就连柳家的人也都听她的话。现在,她再一次出山,那就会更了不得,如果她再对碾子庄指手画脚,那估计,自己说的话,怕是真连个屁也不算,屁还臭一臭呢,自己说的话估计连臭也不会臭。这种失落感让三爷心里极不舒服。

让三爷心里更不舒服的还有土地。秋收之后,土地彻底落实到各家各户,人们像土改的时候一样,欢天喜地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播种。依然一手托着水烟袋、在青石板街上橐橐的三爷,想找个人叙叙话都难。石家的人和杂姓的人根本不用说,就连柳家的人一个个都是急匆匆的,好像都在追寻什么宝贝一样,深怕晚去一步就会没有自己的份儿。比如柳地方、柳地平、或者柳地元,甚至就是柳天万那刚刚结婚的柳地产,在青石板街上一看见,他都会喊他们,问他们去干啥,有事跟自己拉呱拉呱。他们就会连忙摇头或摆手,表示自己现在没时间,然后都匆匆忙忙地往地里跑。三爷很生气,没想到这些人这么眼皮子浅,竟然把土地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他总冲着他们那急慌慌的背影,啊咔一口浓痰吐过去。噘他们一个个都不是东西。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分到田地么,这阵势自己又不是没经过。自己那时候,比你们这些人还要欢实得多,有威势得多。哼,自己那时候,天天背着枪,跟土改工作队转悠,啥阵势没见过?自己一家人当时分得的土地要比现在多得多。而且,自己也比现在这些人骡虎,觉悟要多高有多高,连阎王簿子都敢翻,一枪勾掉自家小爷的魂。

三爷心里不舒服,柳天生心里也不舒服。柳天生不舒服,三爷别说喝豆腐脑,就是喝猴脑都别扭。柳天生心里不舒服,除了以前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土地。分过土地,人家一天到晚在土地里刨,把自己家里的几亩地伺候得好好的,那真叫精耕细作。可柳天生不行,他还得每天给生产队里磨豆腐卖豆腐,根本没时间伺弄土地,把分到手的土地完全交给女人和儿子。儿子柳地山虽然农田里的活都能拿得起,但毕竟还嫩,到现在还没有说上个女人,也因为碾子庄臭。最近几年,好多人都不愿给庄子里的小伙子提亲。一个男人家,再大,不支起门头过日子,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顶门立户,那他就不算成熟。一个没有成熟的儿子,他再会种地,又能把庄稼种多好?可是,自己一跟队里干部说,队里干部,包括大队书记石成礼,都不让他停磨。不停磨可以,但你得给自己一个说法,得给自己一点好处。要不然,别人都在奔自己的好日子,而自己则纯粹变成为生产队挣钱的工具。这种完全吃亏的事儿谁干哪?也就是自己好说话,自己的女人虽然天天唠唠叨叨,但也算好说话。所以,磨豆腐这活儿一直没停。没停是没停,但不等于柳天生心里舒服。他不舒服也就罢了,三爷喝豆腐脑的时候还戳火。三爷喝豆腐脑的时候,总会絮絮叨叨,骂骂咧咧。三爷说,他妈这帮东西,光认土地不认人,都啥东西了都。三爷说,那时候,自己跟着土改工作队的时候,那叫一个骡虎。三爷说,十六子,你这豆腐脑好像也不如以前,没有以前香醇爽口。听到这话,柳天生的心里就着起火,但三爷仍不停嘴,边喝边说,十六子,你应该知道,上次土改的时候,要不是自己照顾你娘,你们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柳天生一听这话,一下子火冒三丈,他冲过来夺下三爷手中的铁腕,重重地摔在地上。柳天生让三爷滚,土地都分了,凭啥还来喝自己的豆腐脑,以后要喝自己磨。三爷哪受过这样的气,瘪着嘴带着哭腔,放开喉咙,祖宗八辈地噘柳天生。这下子引来不少人围观。三爷的三个儿子听到消息,急忙从地里跑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打柳天生,并扬言要砸烂豆腐房里的家什。幸亏柳地辉和石成礼及时赶过来,劝说很久,柳天生又在不得以的情况下道了歉,才没有酿成重大冲突。但三爷那几个儿子让柳天生记着,让他以后少叮人,不然,他们会像拍死蚊子一样拍死他。

当然,不管是柳天生这磨豆腐的事儿,还有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医生、兽医、教师、开拖拉机的、开抽水机的等等等等,这些人咋办?是都让他们不再干,还是让他们继续干下去?不再干,他们回家种地,那么这些事都得废,可哪件事又是能够废得了的呢?让他们继续干下去,不给人家补助,人家凭啥要给你多做一份事多干一份活呢?原来,以为只要土地分下户,各家把各家的土地种好,公粮一收,就会没有别的问题,哪想到千头万绪,问题很多,而且这些问题迫在眉睫,必须马上解决。

柳天万为了慎重,特别请来石成礼参加会议。经过三个夜晚的研究,决定对所有干部和担任公共职务的人给予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补助。柳天生磨豆腐,按每天净收入的二八开提成,即一块钱,队里得八毛,他得两毛。这样,去掉成本,柳天生觉得每天差不多可以有块儿八毛的收入,一个月可以提成小三十块钱。差不多可以赶上国家工作人员的工资。柳天生心里一平衡,天天更加起早摸黑,中午也不经常休息,饭碗一推,就到豆腐房里,先把一个豆腐磨出来,日头没点地,他还要下田去帮一把。有时候,他看嫂子和侄女忙不过来,还去帮帮她们。前几年因为打那一架,程花不理柳天生这个小叔子,柳天生也不理程花这个嫂子,叔嫂两个形同陌路,好几年没有来往。只从那次在郝扣子门口帮嫂子,两家断断续续又有些来往。特别是秋种这段时间,只要自己家里人闲下来,柳天生都会让女人梁少芳和儿子柳地山去帮帮嫂子。虽然梁少芳心里头还不痛快,嘴头子上还猫叽,你个记吃不记打、记吃不记日的货,熟皮的苦头又给忘了。柳天生听到这话,脸会像喝醉了酒一样红,冲女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少穷猫叽,要想去就去,不想去就拉倒。梁少芳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再说,人怕见面树怕剥皮,两个妯娌一见面,啥臭话都有些说不出口,慢慢地,又能够在一块聊一些家长里短。其实,程花家里的活也并不是很急,毕竟有柳地从帮衬着,不管咋样,程花是他亲娘,柳地翠跟他虽然不同父,但总是抱着一个奶头吃大的。现在,因为自己帮她们干活,柳地翠也常帮他洗衣裳。那衣裳比他自己洗得干净很多,他人也显得干净很多。

然而,入冬之后,碾子庄好多人的心理又开始不平衡。这不平衡来自一次公差。当时,一到冬天,上级总会安排进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有时候需要很多人一起出动,地点也会很远,比如到南干渠或东干渠上游修渠,或者干脆进山去修水库。这年冬天,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任务,是到南干渠上游掰坡,就是从两边加宽渠道。以前出公差,那些担任公职的人自然不会去,今年他们仍不去,不但不去,他们还可以拿自己担任公职所得的补助抵消公差。这就让那些出公差的人和他们家人的心理极不平衡,凭啥他们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等着过年,这些人却要远出他乡,顶风冒雪,吃别人都不愿意吃的苦?凭啥?难道真像人们说的那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自己这些人难道就是天生的命贱?要说命贱命好,难道他柳天生凭啥磨个豆腐就可以不出公差?不行,要掰扯咱们把啥都掰扯清楚。

七十八

于是,一场大破坏在碾子庄轰轰烈烈地上演开来。

本来已经是深冬,按说这个时候,天气异常寒冷,是很难形成雾气的。但烟水塘却与往年、与其他邻队的任何池塘都不一样。那几天,它总是在黎明升腾起很浓很厚的雾气,把整个碾子庄都给包裹起来,一直等到快晌午的时候,才能被日头给撕开。但撕开后,每一棵树上,好像都挂满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滴。它们好像在流泪,碾子庄好像在下雨。连那些平时很骡虎的老鸹,此时也仿佛很寒心,缩着脖子,耷拉着翅膀,无精打采地蹲在树枝上,萎靡地看一眼路人,再无神地闭上眼睛。水滴一直要滴到下午才能干。第二天从头再来。

这样也许过有五六天。虽然情况有些异常,但这时候,有不少碾子庄人缩着脖子都缩在屋里做梦,做明年夏天好收成的梦,做粮食自给自足的梦,做大米干饭、白面馍馍管吃够的梦,做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当然,也有些人做起娶女人的梦。等到半下午,水滴干过之后,也有一些人从屋里出来,裹紧棉袄,蹲在南墙根下晒日头。谁都没有想到碾子庄会出事,会更臭。只有九叔觉得不同于往常,异象长伴随着异事。他去找柳天万,让他应该提防点,不要等事情突然发生时,措手不及。柳天万笑着让九叔放心,天塌不下来。当然,他不知道杞人忧天这个典故,如果他要知道这个典故,一定会拿来讽刺九叔的。

但人祸还是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那天,天很阴郁,没有风,大块大块的灰棉絮一般的浓云悬在头顶,让人感到压抑。树上的那些乌鸦,好像要被压扁似的。柳天生好不容易才把豆腐卖完,中午在家里喝下几杯小酒,又迷瞪一会儿,便起来往豆腐房去。从青石板街转进巷口,他抬眼看一眼豆腐房。这一看不打紧,让他有些发愣,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便站下来仔细看,这一看便恍然明白。他一跺脚,哎呀叫一声,赶紧往豆腐房跑,原来豆腐房的门洞开着,自己忘记锁。柳天生跑进屋,把所有磨豆腐的家什检查一遍,还好,一样没少。他长出一口气,才放下心。于是,转身去淘泡好的黄豆。黄豆淘好后,他提筐去往磨上倒,才大吃一惊,磨呢?磨哪去了?上面那扇母磨哪去了?到这时,他才感到大事不妙,自己忘记锁门,谁把磨给背走了。这咋办?丢了磨还磨啥豆腐?柳天生肚子里的怨气说上来就上来,他妈这是谁,偷东西也太不会偷了吧,你说你何苦来,豆腐房里啥东西不好偷,偷根磨棍回家可以做床沿,偷块服布回家也可以当抹布,你说你偷扇石磨干啥,死沉死沉的,背回家能做啥,就是没娶女人,他妈那磨眼也不能用啊,你以为你那熊东西是钢打铁铸的呀。再则说,等背到家,你狗日的不累成驼背王八才怪,你还有闲心弄那事。这也不能怨柳天生噘这偷磨的人,你想啊,因为不管你偷啥,哪怕是那点豆腐的缸,他柳天生都容易赔,自己家里有,搬一个过来,先用着,马上还可以磨豆腐。好家伙,你这不偷那不偷,专偷磨,让柳天生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弄扇磨去。这哪是偷磨,明着是不让他柳天生磨豆腐,要断他的财路。柳天生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如果自己知道是谁,非去用磨砸死他。柳天生正想砸死偷磨的人呢,突然,十来个石家人闯进来,把他往旁边一扒拉,不由分说,用两把钢钎撬起下扇公磨,抬起来就走。柳天生哎哎想阻拦,一个黑黪黪的青年一把推开他,几个人抬着磨,其他人跟在后面,蜂拥而去。

大天白日的,这还了得,不等于放抢嘛!这阵势,让柳天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又一大拨人拥进磨房,见啥拿啥。等丁二到来,豆腐房里几乎被洗劫一空。泡过的黄豆被一些人给瓜分,说是回家煮盐豆子吃;舂石膏的碓窑子被人抬走,说是回家舂粮食;点豆腐的缸也因为几个人抢,被打烂;剩下的,只有磨盘。丁二一看,一肚子气憋成一股劲,一用力,把磨盘搬斜然后给竖起来,推着往家里滚。柳天生拦着不让他推。丁二红着眼珠子,嚎叫着让他让开,如果不让开,自己就让磨盘从他身上滚过去。柳天生问他凭啥。丁二告诉他,要问为啥,请他去问问他三叔的几个儿子,他们能搬走一扇磨,自己为啥不能推走磨盘。人家把驴已牵走,自己拔个驴橛还不行。柳天生一听,知道了原因,只好给丁二让道。丁二撅着屁股,一下一下用力地在青石板街上把磨盘往家里推,嘴里还哼着黄色小调:

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 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三爷听说豆腐房被抢,咕嘟着水烟袋,橐橐橐地来到豆腐坊门口,放开嗓门噘那些偷磨抢东西的人,一个个都是鳖日驴造的,跟过去土匪没啥两样。柳天生气哼哼地,让三爷别在这儿假装蒜,自己咋可能不知道儿子们的所作所为。三爷不明白,让他把话说明白。柳天生偏不说明白,让他回去问问自己几个儿子。三爷骂骂咧咧地一问儿子,才知道是自己三个儿子先砸开豆腐房的锁,抬走的上面那扇母磨。因为柳天生老是好气自己的父亲,加上他们眼红柳天生卖豆腐的收入,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个釜底抽薪,让柳天生从此磨不成豆腐。柳天生磨不成豆腐,三爷自然也就喝不成豆腐脑。三爷没有想到,三个儿子做起事来竟然如此地不顾自己,于是得下一口恼。从此以后,只要一吃豆腐,三爷必定会发噎。

接下来,碾子庄除庄子上各家各户栽的树之外,凡是生产队里的树都遭了秧。东西两冲田间地头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