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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2)

水杉,渠埂上的白杨,灌河岸边的柳树,不管多大,是合抱粗的垂柳,还是胳膊粗的白杨,只要是生产队里的树,三四天工夫,被砍伐殆尽,并且连树根都被挖出来,抬回家等着晒干劈成柴烧火。有些人还想打烟水塘边树的主意,结果被柳护苇给镇住。柳护苇告诉人们,这烟水塘周围的树,包括柳树和果树,都是七姑奶这一门人栽的,谁要想动这些树,请去跟七姑奶打个招呼。自己先把话说在前头,谁还要动,自己也不拦着。七姑奶回来要是找你算账,那时候,别怪自己没提醒。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人听到这话,想着七姑奶这一恢复职位,毕竟又做上大官,虽然远在武汉,胳膊再长也够不着管自己。但如果有一天她回来后,知道情况发起怒,想收拾自己,怕还是跟杀一只小鸡那么容易。一个个只好收敛起砍光一切的心思,临走的时候,只在大柳树上砍一刀解解气。

一天夜晚,老天爷像是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悲痛,纷纷扬扬地撒下漫天大雪来。早晨开门的时候,那雪仍然下得紧,大地上的一切污秽似乎完全被掩盖住,连老鸹背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不过,早早出门的人往东西河滩望去,还是发现河滩里有不少黑点子,像老鸹,又像猪。有人不相信会有那么多的老鸹和猪,就走到河岸边去看个究竟。这一看不得了,原来是比自己起得更早的人,下到河滩里,刨芦苇根和柳条根。看的人只恨自己该死,怎么起来得这么晚。于是,他们赶紧回家,喊起家里能够拿动大锹刨锄的人,赶快去刨挖芦苇根和柳条根。一时间,整个碾子庄人都轰动起来,纷纷冒雪往河滩里跑。有人滑倒在青石板街上,爬起来继续跑。郝扣子噘着十五岁的女儿崔麦花,拽着十岁的儿子崔麦地,带着工具往河滩里跑。正跑着,一跤摔倒在街上,带得儿子也跟着摔倒。她赶紧自己爬起来,又拽起儿子,继续往河滩里跑,边跑边噘自己死去的男人崔帽子,表示要不是他个狗娘养的早已去见了阎王爷,自己和孩子咋会为这点柴火去受罪。人们也不理她,自顾自往河滩里跑。都知道,早去一会儿,就能多刨点,省得来年没烧的。

那场雪断断续续下有十几天,人们像猪一样,弯腰在河滩里拱有十几天,直到再也拱不出这根那根后,人们才算罢休。这中间,不知道胡乱打有多少架,光郝扣子,因为搂别人刨的芦苇根柳条根,就被人打过三顿,其中一顿,被丁二打得鼻子穿血,娘儿仨哭成一团。

七十九

这场大破坏一直到出人命才算真正停止。

伐树挖根之后不久,有些人又盯上队里剩余的财产,两台抽水机和十来间队屋。柳天万等生产队干部做工作没效果,还专门请石成礼来开一次群众大会,但所有人都不再相信他的话,认为他纯粹是在骗人,纯粹是在为石家人打幌子,好等石家人提前动手,多捞点东西。柳家人如是想,就不能不让其他杂姓的人如是想。但石家人呢,觉得石成礼的话纯粹是在瞎耽误工夫,纯粹是在糊弄自家人,他自己当个官,碾子庄的东西他想弄多少就能弄多少,想让石家人吃亏,让人家说他正派,以便保住他的官帽子,没门。以前都是柳家人先动的手,他们捞的东西太多,石家的人处处被动,根本没捞到多少好处。这一次,石家再也不能吃亏。

就在石成礼开过会的当天夜里,石家人对抽水机下了手。当时,碾子庄有两台抽水机,一台是老牌立式的,马力很大,机身很重,常年放在灌河岸边的机房里。夜里一点多,以石成轩为首的石家人找到开老式抽水机的机师石业仓,一群人偷偷摸摸地来到河边,打开机房门锁,把抽水机大卸八块,每家分到件把两件零件,石成轩得个机壳,装上架子车,拉回家里。他们说好,以后要抽水,再给装起来,大家一起用,要是不用,就算石成轩得个大头。

柳家人专门派人盯着石家人的动静,一看石家人往河边去,知道没啥好事。于是,他们马上纠合起来,撞开队屋的门,把另一台卧式抽水机瓜分掉。他们分得更彻底,因为去的人多,零件分不过来,没分到的不愿意,直嚷着自己不能吃亏,哪怕分到一块铁也行,问别人咋办。就有人盯着水箱和机壳,觉得它们很大,分给一家太占便宜,给砸开,一家分块铁。一听这话,柳天生率先认为不行,便有许多人跟着认为不行,天一旱还好装在一起抽水呢。但那些没分到东西的人不干,他们认为,哪会那么容易天旱,即便干旱,上面还有南干渠呢,咋也不可能再发生民国二十四年大天干那样的事。三爷的三儿子柳天牛一梗脖子,嚷一声分。便去找来一把打钢钎用的铁锤,咬牙狠劲地把机壳和水箱砸得一块一块的,等到没分到东西的人手里都拿上一块铁,他们才志得意满地回家。

柳家人光顾着砸铁,全没顾忌这声音会惊动杂姓人。丁二听到那哐哐的声音,翻身起床一侦查,明白是柳家人在分抽水机,他便偷偷喊醒其他杂姓人往河边扑。但为时已晚,河边那台抽水机已经不知去向。他们一合计,回头便爬上坐北朝南的那四间队屋,憋着气掀掉屋脊上的草、屋笆,抽掉竹檩子,放下房梁,推倒立柱,然后商量着把这些东西给瓜分完。等到天亮,四间队屋只剩下四面土坯墙。柳家人一看,更不会愿意,于是,嗷嗷叫着,扒掉坐东朝西的三间保管室。一看柳家人扒保管室,石家人和杂姓人也冲过来,一起抢光屋里没分的粮食和其他东西。到此,碾子庄的公共财产还剩下坐西朝东的六间牛屋、二十一头牛和屋门前场地上堆着的三垛过冬喂牛的稻草。

头一天,柳地平因为老干爷家里给他小舅头娶媳妇,跟女人洪宪琴去了老干爷家。没想到,一天一夜时间,碾子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一时非常懊悔和恼恨,觉得自己这顿喜酒喝得太不值得,不光自己去那边行礼贴了钱,家里这一大摊子,自己一块铁一根竹竿也没有捞到。他把自己的女人一通噘,越噘越觉得自己吃亏,越噘心里越有气,越有气心里的火烧得越大,终于大到捂不住,便找出一把刺刀,往外就走。洪宪琴拦他,让他别去做傻事。他不听,让女人让路,不然,自己先宰掉她。洪宪琴无奈,自好让开路。柳地平握着刺刀,找到柳地元,问他可想发财。柳地元哪能听这话,他像打过鸡血似的,一蹦起来,问平哥发啥财。柳地平让他跟着自己。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队屋那儿跑,一直跑到牛屋前。柳地平哐当一声推开门,柳地元在后面叫喊,哎哟,平哥,这回要发大财。柳地平一步跨进门,二十一头牛都一起抬头看他,眼睛血红血红的,像见到仇人一样,并且异口同声地叫唤一声,哞——,声音很长,也很悲壮。这一声叫,惊起歪在床上打盹的邝瘸子。邝瘸子一看柳地平掂着刺刀、气势汹汹的样子,忙瘸到他面前,问他干啥。柳地平让他别管,自己就是想发点财。柳地元在后面补充,告诉邝瘸子,就是想杀条牛。邝瘸子一听,马上张开双臂,想拦住柳地平,并沉着声音,让他别作孽,这二十一头牛可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家家户户都要靠它们犁田打耙,没它们,大家都甭想吃粮食。柳地平这时候哪还能听得进去这些话,要发财的想法已经横在他心里,怕是凭谁劝也劝不过来。柳地元还在身后结结巴巴地叫唤着,认为既然发财,大家一起发财,既然啥都分掉,那把这些牛也分掉。邝瘸子认为这种说法是一种混账说法,啥都分掉,这牛也不能杀掉分喽,牛一杀,犁田用头犁呀。柳地平让邝瘸子不要啰嗦,管他用啥东西犁地,那是队里的事,自己就是想得到自己该得的那份牛肉。邝瘸子厉声让他休想,除非他先杀掉自己。柳地平很恼火,咬着牙,一把抓住邝瘸子的衣领,手中的刀对着他胸口,让他识相点,别以为自己不敢,杀他邝瘸子,就等于捻死个臭虫。他前后摇晃着邝瘸子,那刺刀也来回伸伸缩缩。柳地元突然跑到邝瘸子身后,叫嚣要狠狠地斗争斗争他,柳地平正把邝瘸子往后推,刺刀也跟着往前伸,没想到,柳地元猛用蠢力,把邝瘸子使劲儿推得贴上柳地平的胸口。邝瘸子两眼猛地睁大,瞪视着柳地平,身体猛然往下坠。柳地平不知道咋回事,还让他别想躺到地上装死狗。但邝瘸子继续往下坠。柳地元在后面用脚踢他,让他别装孬种。邝瘸子绝望地看着柳地平,一手攀住他胳膊,喑哑地有气无力地求柳地平:

“你把我杀了,就别再杀牛啦!”

一听这话,柳地平低头看看刺刀,猛地松开两手。邝瘸子双膝咕咚一声砸在地上,接着摔倒下去。柳地平乍撒着胳膊,愣愣地看着柳地元。柳地元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邝瘸子。那把刺刀扎在他的胸口上,周围往外冒着鲜血。柳地元惊恐地抬起头,看着柳地平,指指地上的邝瘸子,告诉柳地平,杀啦!一瞬间,柳地平像刚睡醒似的,嗷地叫唤一声,转头就往外面跑,柳地元也同样叫唤一声,跨过邝瘸子的尸体往外面跑。满屋的牛好像被他们吓到似的,一起不停地叫唤起来,哞——,哞——,哞——……直到惊动所有碾子庄人。

柳天万跟着石成礼一起去报的案。案子没费啥劲儿就破了,因为碾子庄人都认识那把刺刀,那是柳地平到河滩上拉沙子时挖到的,人们都认为,那是哑巴驼背柳维国杀死的日本鬼子用过的刺刀。从那以后,柳地平把它当着宝贝,磨得雪亮,没事的时候,总好带着它耍。凶手一定是柳地平。至于他为啥要杀邝瘸子,人们暂时还不得而知。那二十一条牛,却不吃不喝,每一头都扭着头,看着躺在稻草上的邝瘸子,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滚。

抓获柳地平和柳地元并没犯难,用碾子庄所有人噘他们的话说,这俩狗日的跑都不会跑,他们就藏在灌河北岸那没有来得及割的芦苇棵子里,公社公安特派员铁木军和公安局来的人以及碾子庄群众在周围一咋呼,高喊都已看见他们,还藏啥藏?再不出来,四下里放火,烧死他们。他俩一听,两腿筛糠一般地走出芦苇棵,双手早已举得高高的。

一辈子无儿无女,老两口相依为命,满指望相互搀扶着走完这一生,没想到,丈夫快七十岁时,竟然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这让一辈子自称邝家老娘的李昌玲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她在第五次哭晕迷之后,再也没有清醒过来。第二天夜晚,她昏昏迷迷地点燃了牛屋门前那三垛稻草,等第二天大火熄灭,人们才在灰堆里找到她,肢体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

八十

全生产队人出钱,为邝老松夫妻两个打起两口松木棺材。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想起来,邝瘸子只是他的绰号,他的本名叫邝老松。出殡头一天,九叔清净三业,沐浴,漱口,至诚一心,在心中之佛前燃香,长跪合掌,日夜为他们夫妻念诵《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出殡那天早晨,全队所有人都来为他们夫妻送行。连柳天贞、柳地镜都来了。柳天贞一手抓着九叔的胳膊,一手牵着儿子柳地镜,默默地庄严地走在队伍里。郝扣子虽然知道自己不受人们欢迎,但她还是来了,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一直把邝老松夫妻送到坟地。

两个月后,柳地平被枪毙,柳地元被判处无期徒刑。到此,碾子庄历时一个多月的大分财、大破坏才算停止。苑囿公社专门召开一次有公社领导干部、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参加的全社三级干部会议,目的是为了汲取碾子庄教训,防止在全社已经铺开的包产到户运动中,再次发生此类事件。碾子庄再一次臭名昭著,成为反面典型,整个古辕县,甚至周边县市都以碾子庄为例子,在包产到户之前,反复强调,决不允许在本地发生类似于碾子庄的事件。

在这一个多月中,始终没有参加活动的,整个碾子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石成礼,一个是柳天心,一个是九叔。碾子庄生产队长柳天万都没能坚守住,伐树挖根的时候,他最终没有管住自己眼热,去放倒几棵树,刨到几挑子苇根柳根,好在他没有去砸机扒屋,也没有参与抢粮抢东西。但邝老松夫妻的死,仍然让他感到无比内疚,如果能在抢豆腐房的时候,都严加制止,怎么会出现下面一系列事件,乃至出人命呢?由此可见,自己平时牛逼哄哄的,其实,事到临头,真是没有能力。此外,与邝老松相比,自己的思想觉悟也太低下,人家邝老松,就一个看牛的,但在集体财产受到威胁的时候,都能够挺身而出,和歹徒进行搏斗。可自己呢,在整个事件中,自己除了无可奈何的暗自叹息,脑子里从来没有集体这根弦。自己实在没有资格再当这个队长。他像石成礼提出辞职,石成礼没有批准。他在全社三级干部会议上作出深刻检讨后,再一次提出这一请求,再次被革委会主任翁裴武驳回。翁主任让他别想好事,你坐到一屁股屎,想叫谁给你擦。今后都这样,谁弄出来的烂摊子谁收拾。

另一个非常内疚的人是石成礼。他也深感自己应对邝老松夫妻的死负责。断断续续,一个多月时间,自己竟然没有坚持进行教育、劝阻乃至严厉禁止。自己身为大队书记,应该说,是完全有条件有权力加以制止的,但为啥自己没有去做呢?按说,当时听说豆腐房被抢,自己就想管,因为自己当队长的时候就想过,等富裕之后,要让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