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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1)

八十一

石成礼天天忙得焦头烂额,他觉得,自己现在当这个支书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跟前任姬游平以及前任的前任柳天心相比,自己遇到的问题太多太多。他常常叹息,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又叹息,忙得裤裆不干水。别人听到他的叹息,总跟他开玩笑,能够脚不沾地,那他就赛似神仙。这是面子上的话,其实是说他已经上西天、见如来。关于第二句话,总要把他跟柳天心进行对比,说柳天心那时候也是天天裤裆不干水。石成礼听到这话,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露出一脸苦笑,表示自己真要是那样,就是把自己打入地狱,也值!

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后,便找到九叔,问问老九,自己到底是咋回事,请老九给自己开释开释。九叔听完他的话,很平和地告诉他,要是他也像柳天心那样,下不下地狱都无关紧要,也已经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因为真要是那样,他就完全偏离开正道,完全坠入淫邪之渊,在六道轮回中,他将很难再出现在前三道中。石成礼不明白,问老九,啥是前三道。九叔告诉他,前三道就是天道、人间道、修罗道。石成礼又问九叔后三道是啥。九叔微微摇手,没有告诉他。石成礼看看九叔,苦笑一下,表示既然这样,那自己还是不能像他柳天心学习。九叔告诉石成礼,其实,他提到柳天心已经很不对,已经会招致恶业。柳天心他是不对,但那是需要他自己改过迁善的事,别人如果拿这件事去攻击他,或者挖苦他,那就是恶口,只会招致恶报。石成礼有些烦,认为九叔说的这些都是歪理,啥子恶报不恶报的,今生今世看不到,来生来世管不了,何必管它。九叔笑笑,告诉他,既然不想管它,为何还要来咨询自己呢?那就干脆啥也不干就是。石成礼一挺腰身,觉得真要是不干,又有些……他沉吟着不知道如何表达。九叔问他,是不是又有些不愿意。石成礼点点头。这时候,柳天贞过来给他碗里续水,让石成礼很惊讶。他看看柳天贞,再看看九叔,又指指柳天贞,那意思很明显,她一个疯女子咋知道给人倒水。九叔告诉三哥,这没啥奇怪的,种善得善,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没啥区别。石成礼惊奇得直摇头。九叔认为这没啥值得惊奇的,因为一个人的变化跟别人可能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有一天,柳天贞能够醒过来,她自己倒是应该为自己的醒来感到惊奇。石成礼摇摇头,觉得九叔的话太玄乎,自己听不懂。九叔跟他说,玄乎的话那是天书,自己的话不是天书,所以,自己的话不玄乎。其实很好理解,一个人,向善还是趋恶,清醒还是糊涂,几乎全在乎他自己。他种什么因,就结什么果。石成礼想想,又问九叔,自己心里烦是咋回事。九叔给他分析,三哥心里烦,其实因在嗔恚。石成礼忙摆手,让他别再玄乎,把话往明白处说。九叔告诉他,嗔恚就是百事缠身,工作不顺,心生怨恨,怒形于色。为啥会这样,是因为三哥本来想做好事,包产到户,让老百姓富裕起来,但没想到麻烦事这么多。麻烦事一多,三哥就觉得老百姓难缠,于是就怨,越怨越烦,越烦越怨,一旦忍耐不住,就会大发脾气。石成礼急忙反问,自己有这些变化吗?九叔笑笑,笑过之后,他让三哥想想,自己是不是很惊奇自己的变化?石成礼想想,摇摇头,又点点头。他问老九,自己应该咋办。九叔告诉他,嗔恚也是一种恶业,会招来苦报。三哥本来要做好事,却招来苦报,岂不是火烧功德林。发火动怒,常会招来灾祸。所以,他劝三哥忍耐,忍是容忍,所谓忍字上面一把刀,为人不忍祸自招,能忍得住片时刀,过后方知忍为高。耐是耐心,既是好事、善业,不管多难,不管多烦,耐心细致地给做好,那就会种下善因。九叔让三哥自己再比较比较,一是善因,一是恶业,它们的差别难道只是天上地下么?

石成礼从九叔家出来,在青石板街上迎面碰到四叔石邦儒。他竖起大拇指,赞道,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呀!石邦儒老先生让他夸赞得有些迷糊,觉得自己最近没有做啥了不起的事情呀,哪值得支书侄儿这么大赞特赞。石成礼走到石邦儒面前,站下来,告诉四叔,自己今天才发现,老九真会开导人,了不起,他能把大是大非、大善大恶讲得通通透透,一清二楚,了不起。说完,便从四叔身旁走过去。让老先生有些不满地转身看他。

自此以后,石成礼哪里有事到哪里去,耐着性子,慢声细语地究问原因,和有关人员细心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碾子庄大队的人,都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来,他一天到晚黑煞着脸。现在,他见到谁,都会打招呼,而且时不时的,他的黑脸还会泛出一层笑。有些人见他这样,不太习惯,背后总要嘀咕,石书记咋的啦?咋不熊俺们了?有些人干脆认为,书记有问题,要么犯下什么事,要么就是快要无常。人在快死的时候,总要给人留下个好印象。这种看法最早是从碾子庄小队传出去的。碾子庄人考虑问题总是这样。

秋天发生的一件事,最终让所有人认定,书记不是要给人留下啥好印象,原来真是有问题。因为他竟然给郝扣子犁田。一个堂堂正正的书记,怎么会给这样的女人犁田呢?可是,他竟然就给她犁了!这件事绝对不正常!包产到户后,郝扣子很少自己犁田,有不少男人帮助她犁,除了鳏夫条子之外,哪家男人只要帮她犁一回田,那家的男人和女人总要吵几天架打几天架。所以,一般本分的男人遇到郝扣子的时候都要别过头去。现在谁都知道,帮他犁田,是跟她犁过另一块田地之后的回报。这种回报,在她特别急着要插秧的时候,柳天栓也曾付出过。有时候,种田比吃饱肚子更重要。以前,郝扣子粮食不够吃,也没让柳天栓上自己的床,可为了种田,她竟然无所畏惧地让柳天栓在自己的身上胡作非为。说实在话,得到这些男人的帮助,郝扣子种的庄稼长势不错,收成也不错。现在,石书记竟然帮她郝扣子犁田,你说是咋回事?不清楚,哄鬼去吧,你不清楚?他跟郝扣子绝对不清浆。如果你说,书记给她犁回田,咋就能说他犁过她那块田?碾子庄人一定会说你不是碾子庄人,碾子庄人特别会想事,特别是那些腌臜事,他们能把细节想得细到不能再细的地步。

这种消息在碾子庄传得特别快,而且传着传着就会变味。起初是书记在给郝扣子犁田。到后面,则成为书记犁了郝扣子的田。石成礼的女人佘预香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它是从隔壁飘过来的,很清晰,很明白,但她好像没明白。于是,又往院墙根下靠一靠,这一靠不要紧,她听到另一句话,这句话是,石成礼这狗日的,原来也跟柳天心一个熊样。院墙那边的人恨恨地感叹,她妈都咋回事?郝扣子那块地里的泥巴难道是香的吗?这回佘预香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自己的男人真在犁郝扣子那块田。佘预香咕咚一声坐到地上,咧开大嘴哭起来。佘预香一哭,院墙那边便停住声气,想必他们也来到院墙根下,想听听佘预香哭啥。但佘预香这个人好,好就好在她哭的时候能沉得住气,绝不在哭声里,夹枪带棒地噘人。所以,你很难从她的哭声里听出个子丑寅卯。干部的家属虽然不是干部,但耳濡目染,他们也不简单。其实,佘预香不是不想噘人,听到自己男人做下这种龌龊事,哪个女人都想噘人。不过,佘预香她还没有想好咋办,她有些为难,自己的男人毕竟是书记,能混到这个位子不容易,自己也沾到不少光。不说在碾子庄大队,起码在碾子庄小队,别人见到自己都会笑着喊自己书记娘子,包括三爷有时候也这样喊自己。佘预香有时候虽然也会谦虚,让三爷等等不要这么喊自己,其实她心里很受用,很舒服,每一次听到人这么喊她,她都有一种仿佛自己是碾子庄皇后娘娘的感觉。这种感觉不能丢,丢掉后恐怕就很难找回来。

八十二

柳天生做了一个不可告人的梦,他在梦里做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那情景是那么清晰明了。做过之后,他在梦里总是在想,这事儿好像自己以前做过似的。想着想着,他总算想起来,自己以前确实是做过,而且做得还不止一次。想起来之后,他就感到非常羞愧,羞愧之极便是懊悔,懊悔之极便是痛恨自己。所以,他在梦里开始搧自己的嘴巴。才搧两巴掌,便有两片红嘴唇伸过来,慢慢撮得圆圆的,向他游过来。不知咋回事,跟着那红唇,一袅一袅游过来很多蚂鳖,一条条吸到他身上。不一会儿,他全身上下吸满蚂鳖。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的血像细细的水流一样,潺潺流进蚂鳖的肚子里。每一只蚂鳖都在膨胀,都在变色,没多久,它们都成为紫茄子。但它们并没有停止,继续用力地吸,根本不顾及他的生命。他眼看着自己在瘦弱,在枯萎。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离开女人、儿子和女儿,就会到一个他们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他极其害怕,又是打又是拽,可是,不管怎么打怎么拽,那些蚂鳖好像长到自己身上似的,怎么打怎么拽也打不掉拽不掉。于是,他奔跑,他蹦跳,他哭喊,他惨叫。突然,有个人跑来帮他,把队里的两堆稻草点着,要帮他把那些蚂鳖都烧死。他不知道他会怎么烧。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人突然把他推入火堆里。他惨叫一声,一下子从梦境里跳出来。夜色黑漆漆的,一个人正在推他喊他,原来是女人梁少芳。

平时做梦,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醒来后一般都忘了,哪怕梦里风光万分旖旎,但醒来之后也只剩些残花败柳。但这次的梦不一样,醒来之后非但一点没有忘,越来越清晰,并且自己在怀想的时候,还会自觉不自觉的做一些细节的补充,这个地方,接下来,原来应该这样,那个地方,接下去,原来应该那样。这样的怀想,越发让梦境丰富起来,也越发让柳天生呼吸艰难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还会做这样荒唐的梦,自己已经不年轻了,更不是光棍一根人,咋回事吗?还想着那样不该做的事,真想下地狱炼油锅吗?

然而,柳天生越是想忘掉这个梦,却越是忘不掉。只要有一点喘息的机会,他马上就会想起那梦境。一想起来,他的心头就会产生一种骚动,伴随着这种骚动,全身会起满鸡皮疙瘩,同时会传遍那种酥痒微麻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慢慢地上了瘾,就像吸烟上瘾一样,有事没事都想吸一口。所以,一有闲空,柳天生他都想去感受那种感觉,而要感受那种感觉,他必然会想起那个梦,一想起那个梦,他又总会产生一种罪恶感,又总会去痛恨自己。自从做梦之后,柳天生天天都生活在这种渴望与痛恨的深水热火之中。渴望的时候,他会在梁少芳身上折腾,把她当着某种欲望的替身;痛恨的时候,他还会在梁少芳身上折腾,想通过她唤回自己的灵魂。这样,日子一久,他身心交困,整个人形销骨立。

梁少芳非常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咋回事,是不是得下什么怪病。每次她温柔地询问男人的时候,都会招来柳天生的训斥。柳天生让她不要胡想瞎想,自己能得啥病,啥病也没得,就是心里不高兴。磨豆腐磨得好好的,谁成想别人会背走磨盘抢家什,白白让自己瞎掉这磨豆腐的手艺,搁谁谁不生气?梁少芳听他这话,觉得也是这么个理,便劝男人,让他把心里那盘磨放下,心里压着这盘磨,自己会瘦成皮包骨,再不放下,不定还会瘦成啥呢。为了宽慰男人的心,梁少芳由着男人在自己身上折腾,尽管她觉得,身上的男人比磨还重。

儿子柳地山也觉得父亲有病,劝父亲去看看,不行的话,自己带着父亲到古辕县人民医院好好查查。柳天生一听这话就发火,让儿子别操他的心,好好操操自己的心,二十四五岁的人了,连个女人都没娶上。自己就是为他操心操的,他妈个臭碾子庄。儿子想想,觉得爹的病也许就是因为自己没成家造成的,便有些伤心。不过,儿子还是嘀咕,啥女人不女人的,女人跟看病有啥关系。柳地方已经二十七八,不还没娶着么。碾子庄男人娶不着女人,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臭。柳天生听到儿子的话,烦恼得要打儿子,逼问他是不是想让柳家绝户。梁少芳听爷儿俩不对茬口,忙让儿子该干啥干啥去,让他爹静静心。

第一场雪下来之后,柳天生感到很不好,气虚得很,多走几步路,就感到那口气好像要断掉似的。他觉得,自己这口气还不能断,儿子还没有成家,自己还没有见到孙子呢,闺女大学还没有毕业,自己还没有喝到汤罐子的汤呢。再则说,自己如果现在一走,像自己的哥哥那样,又把一个女人孤孤单单地抛撇在这个臭不拉几的世上,想起来就让人心里感到凄惶。为此,他在雪后一个阴冷的傍晚,去找九叔,想让他给自己看看。

柳天生还没说话,九叔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感到震惊。九叔看着柳天生,平和地提醒他,老十六你心里藏着一个梦,像许许多多蚂蝗一样,吸着你的心血。柳天生一听这话,猛地睁大眼睛,瞪着九叔。柳天贞倒一碗水端给柳天生。柳天生只瞪着九叔,眼里根本没有柳天贞和水。柳天贞大声地啊啊,才让柳天生醒过神,慌忙接过碗。接过碗之后,他又有些愣怔,指指碗里的水,又指指柳天贞。九叔点点头,肯定这碗水确实是柳天贞倒的。柳天生先觉得不可思议,继而觉得九叔就是神仙,他急忙放下水,普通跪在九叔面前,嘴里不停地表示感谢,感谢九叔对柳家姑娘的再生之恩。并认为,九叔能够治好自家姑娘的疯病,也一定能治好自己的病。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