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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2)

叔拉他起来,让他坐好,告诉他,他其实没啥病,只是心中的那个梦在吸食着他的心血和精神。这个梦,是他过去某种秘密生活的复活,它既有美好的一面,又有黑暗的一面。他告诉柳天生,梦这个字,上面是一片树林,下面是一轮夕阳,也就是即将落地的日头。日头升起会落,落下又升,它永远不会破灭,永远给人带来希望,也让人在阴郁的日子里对它充满渴望。然而,被一片树林遮住的日头,会投下浓重的黑暗的阴影,人被淹在那黑暗中,觉得漫长的黑夜就要来临,马上就会暗无天日,心头布满无穷的恐慌。所以,九叔接着指出,他柳天生的心中交织着渴望和惶恐,既渴望梦境时时浮现,甚至能够把梦境兑现为现实。但是,又害怕梦境闪现在眼前,因为这个梦让他会有一种罪恶感,像沉重的黑暗一样让他倍感压抑,有时候甚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柳天生听着九叔的分析,眼睛越睁越大,他内心非常害怕,全身不停地打颤,额头渗出冷汗。他不知道,九叔为什么讲得那么清楚,是不是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过去,知道自己过去做的那不可告人的一幕。如果真是那样,那自己在他心目中,还能算个人么?如果九叔他言语不慎,无意中把自己所做的事情泄露出来,那自己也真没脸面在碾子庄生活下去。柳天生越想越害怕,眼睛有些绝望地看着九叔。

九叔没有理会他的眼神,他站起来,走到柳天生的面前,猛吸一口气,然后将手掌覆在柳天生的天灵盖上。柳天生刹那间感到有一股温暖的溪流透过天灵盖,柔缓地和煦地融化开他那寒冷的僵硬的大脑,慢慢地向他的全身流布。这时候,他听到九叔引导他说:

人生欲望一盘磨,梦里梦外皆错讹。梦里不知虚贪欢,梦外亏心惧灾祸。

何必背着这盘磨,梦里梦外不安卧。向佛坦然说罪错,一朝轻松脱天罗。

他觉得,九叔给他念的这首诗,好像是一首让他坦白的诗。他不想坦白,如果一坦白,那自己过去所做的事,就会让所有碾子庄的人知道,那自己真是,就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怕是也很难找到哇。不能说,坚决不能说。但是,他感到,从九叔手掌传出来的那一股暖流,正向自己心里流去,一股股的,一边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心,一边好像在提醒他,说吧,说吧,说出来,你就会洗得干干净净。说吧,说——吧——,干干净净!柳天生仰起脸,绝望地看着九叔,九叔目光温润地与他对视。柳天生仍想抵抗,但心中那声音仍然温和地提醒着他。一瞬间,他眼里蓄满泪水,膝盖一弯,跪下抱住九叔的腿,嚎啕一声,我有罪呀!……

八十三

石成礼没想到,大儿子石业苇敢跟自己龇牙,妈的,真是丝网皮鱼撵鸭子,混大胆了。

石成礼给郝扣子犁完田,西边的天空已经断红。他觉得自己今天做下一件好事,很高兴,一时有些兴致,心里有啥东西总想往外涌,于是,便扯开嗓子唱起那《八段锦》:

小小鲤鱼粉红腮,上街游到(下是)下街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打把金钩钓上你起来,不为冤家不钓你起来。

小小仙鹤一点红,一程飞在(半是)半天空,张生打弹弓,张生打弹弓。红娘一见搂抱在怀中,人到此处为何不相逢?

……

郝扣子赶着牛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石成礼。今天她很感动,自己就是能掐会算,也掐算不到大支书会给自己犁田。以前,不管石成礼是支书还是队长,总对自己黑秋个脸,跟自己欠下他几辈子账没还似的。那时候,自己既怕他又恨他,她知道自己是啥人,也知道石成礼不给自己好脸色看的原因。每次碰面,自己总会低头从他面前走过,但就在那低头的时候,她心里就会产生恨,恨他不给自己好日子过。恨到牙根痒的时候,她就想,迟早有一天,让你石成礼也着下自己的道,像柳天心、姬游平一样栽下台。自己不干净,难道自己愿意不干净吗?哪个女人愿意活得没脸没皮的?你以为自己愿意让柳天栓那样的男人沾自己的身体啊?可自己有啥办法,吃不够吃,喝不够喝,烧没烧的,穿没穿的,自己可以去要饭,两个孩子咋办?寒冬腊月,难道也让他们跟着自己去要饭?想想真恨哪,为了一口吃的,自己只得把自己给零卖,自己变臭了。为啥变臭?自己当姑娘的时候,也是个漂漂亮亮的干净人,手都不会让男人摸一下。就是因为来到你碾子庄,日子越过越穷,没办法才变臭的。你说自己变臭跟你有没有关系?当然有关系。那时候,你是碾子庄小队队长,你说你那队长咋当的?当得让女人没办法活下去,你说你能没有责任?她恨起来碾子庄,恨起来石成礼,恨起来所有碾子庄的人,自己既然在你碾子庄变得这么臭,那就让所有碾子庄的男人、女人都不好过。于是,自己破罐子破摔,腰里别个牌,谁来跟谁来。人只要不要脸,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怕谁。石成礼,你别黑秋着脸不理自己,那是你心里发虚,害怕理上自己,就会失去本性。哼,只要你敢跟自己说上一句话,老娘就会让你进自己的门。可是,没想到,他石成礼今天不仅跟自己说了话,竟然还给自己犁了田!犁田?啥意思?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呢,还是他起了变化,也想跟自己游戏游戏呢?八成是他已经想通。男人和女人,说穿后就那么回事,别人都能帮助老娘过日子,谁能说他石成礼就从来不想帮。也许,这就是给自己一个眼色,从此就跟自己两好搿一好。你听听,这歌唱的,有意思,红娘一见搂抱在怀中!

郝扣子美美地想着,往东走过青石板街,她才突然想起,早没再听到歌声。转身一看,已经不见石成礼。她张口结舌,心里又泛起一些怨气,这男人,回家也不跟自己打招呼,自己还能把你吃喽!犁也没给自己,自己那没犁的田还犁不犁?正这样望着想着,丁二从她身后冒出来,看着她邪笑。她问丁二笑啥。丁二依然邪笑着,告诉她,自己不笑啥,就是终于明白了她最近为啥不大理自己,原来是她攀上了高枝。丁二淫邪地笑着,问她咋样,人家书记那犁,是不是比自己的犁好使呀?美得很吧?他知道丁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甩鞭子就去抽丁二。丁二却像泥鳅一样,头一缩从她身边滑走了。

石成礼并没有跟郝扣子过青石板街,而是直接从村西回了家。他自己也很诧异,咋回事?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给郝扣子犁上半天田呢?真是!哎,犁了就犁了,也没啥,自己又没像柳天心、姬游平那样,犁她那块田,怕啥?没啥怕的。这样想着,他自我解嘲地笑笑,嘴里依然哼着《八段锦》那小曲调儿,推门走进院子。

石成礼他想得太简单,他不知道,自己给郝扣子犁田的事,早已传遍碾子庄,而且也早已被人添上油加进醋,并且他女人佘预香和她的大儿子石成苇也早已知道这件事。女人佘预香眼睛已经哭红,儿子早已经咬牙切齿,攘拳奋臂,如果不是他母亲一边哭泣,一边死死劝阻,怕是他早已经打到郝扣子的田里去。现在,父亲竟然毫不知耻地回家来,而且嘴里还哼着歪调调,让石业苇气不打一处来。他手拄刨锄,冷笑着问父亲,还没迷呀,知道回家呀。石成礼放下步犁,看看儿子,问儿子啥意思,啥迷不迷的,别扯淡。自己饿了,得吃饭。石业苇一听,心里的火更旺盛。冷笑着表示,没想到作为支书还知道饿。既然饿了,为啥不上郝扣子家里去吃呀,给人家犁田犁饿了,却跑回家来吃饭,这叫啥?典型的吃里扒外!石成礼一听这话,就蹿火,他指着儿子,问他说啥,有本事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石业苇正在气头上,硬铮铮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石成礼没等他话落音,一巴掌搧过去,啪地打出一个脆响。这一巴掌,把石业苇的头抽得发昏,他嗷地叫唤一声,举起刨锄就砸向父亲,并叫喊着要砸死石成礼,自己没他这老子。石成礼一闪身,躲开刨锄。那刨锄带着千钧之力,一下子砸在地上,嗵地一声,地上砸下一个坑,刨锄把应声折断。石成礼一时愣住,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生的儿子,竟然真敢砸断自己的命。如果自己不闪开,这一刨锄下去,别说自己是肉体凡胎,就是像孙悟空那样,铜头铁身子,怕是也会被砸个稀巴烂。他伤心而绝望地看着儿子,手指点着他,表示自己没想到,他这么绝情,竟然能下得了这么狠的手。儿子吼叫着,认为他能做初一,自己就能做十五。他都犁了郝扣子的田,自己为啥还要认贼作父。自己就算砸死他被砍头,总算没辱没石家门风。石成礼一听这话,质问儿子谁辱没了门风?自己?笑话,自己就是给郝扣子犁点田,这跟辱没不辱没家风有啥关系。石业苇冷笑,认为关系大了去了,谁知道为啥给她犁田,谁知道犁的是啥田。石成礼不堪儿子羞辱,弯腰拾起断掉的刨锄,往儿子脚下砸去。那刨锄砸在离儿子左脚不远的地上,弹起来,落在不远处。石成礼直起腰,哗啦一声,干脆打开门,让石业苇直接去问问郝扣子,自己跟她有啥事。门外已经围来不少人。石成礼高声让大家说说,自己跟郝扣子有啥事。如果大家都认为有事,自己用刨锄把自己的命刨断。说着,他跑过去掂起那半截刨锄,将锄口对着自己的脑袋。石成友,石成轩、石业仓等几个石家人一起涌上来,夺下石成礼手中的刨锄。柳天万、柳地辉等人也走到他身边加以劝慰。石成礼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做事,会招来家人的误解,差点儿命丧儿子刨锄之下,心里有些委屈。便提高声音,向院外围观的人说明事情的经过。

原来,石成礼半下午的时候,从西边李门楼子小队解决好一个问题回来,正高高兴兴地往前走。一抬眼,猛地发现路过的田里,站在一头拉着犁的牛,它扭着头看着田边。石成礼顺着牛的视线一看,原来郝扣子坐在路边,眼泪巴叉的。平时,石成礼见着郝扣子,都不给她好脸色。今天不知道是咋回事,突然觉得郝扣子她一个寡妇,支着门头过日子,还真可怜。于是,动了恻隐之心,二话没说,下田抓住犁把,拿起鞭竿,一声吆喝,没停歇地一口气把郝扣子那块田犁完。他只顾使牛,哪里知道,自己给郝扣子犁田的事情已经在碾子庄传得沸沸扬扬;而且,以碾子庄人的思维逻辑,他给郝扣子犁田,一准是先犁了她那块田。

石成礼说完,他女人佘预香颤颤巍巍地从屋里走出来。她走到儿子面前,抬手往儿子脸上啪啪连搧两巴掌,噘儿子,你个不孝的东西!敢对你爹动手!没你爹哪有你个王八蛋!

八十四

这年年末,柳安娜从北京回来过年,她给父母的钱和她的主张让碾子庄人震惊。

柳安娜是腊月二十二到的家,第二天便是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灶,灌河这一带把它叫做鸡罩。这一天,父母总是要叮嘱外出的儿女,让他们这天晚上,不要在外面吃饭,要早早回来。如果在外面吃饭,灶王爷清点人数,就会把他算作人家的人,来年的粮食也会下到人家家里。如果回来得晚,灶王爷用鸡罩龛人,就会把他龛在外面,也不会给他下口粮,来年也会没饭吃。不管怎么说,总之一句话,这一天对所有的人都很重要,如果你不重视,到处乱跑不回家,第二年你就没饭吃。民以食为天,没饭吃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哪。所以,这一天,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人们都会守在家里,等着灶王爷来用鸡罩龛人下口粮。

其实,把这一天叫鸡罩,完全暴露出灌河一带的人没文化没见识。它应该不是鸡罩,而是祭灶,也就是祭祀灶王爷。传说这一天,灶王爷会在傍晚时分上天,去向玉皇大帝回报人间收成、饮食等情况,给玉皇大帝提供资料,供来年玉皇大帝往人间下拨粮食参酌。于是,在这一天傍晚,不论是穷家,还是富院,都会不同程度地举行仪式,祭拜灶王爷,让他高高兴兴地,上天言好事。仪式由男人主祭,妇女只在厨房备好祭品。富裕家庭的祭品,往往备个整鸡,贫穷的家庭备几样糕点,像粘糕、花生糖、金丝果等等,好让灶王爷吃得甜甜蜜蜜的,上天之后更会向玉皇大帝多言善事,让玉皇给人间拨出更多的粮食。当然,酒是必须都要有的,为的是把个灶王爷喝得醉醺醺的,让他替人间多多美言。不过,也有不举行祭祀仪式的,像郝扣子,家里穷,而且没个男人,这么多年,她干脆把一切都省掉,反正灶王爷也不给自己这样的人说话,让自己的日子过得穷哈哈的,自己凭啥还敬他?

柳安娜回来,正好赶上过鸡罩。爹娘都觉得是个好兆头,明年自己的闺女会有口粮吃,不至于闹饥荒。那天晚上,柳安娜在门里看着门外的爹进行祭拜。傍晚时分,太阳还没有落山,爹把一个小方桌放在院子中间,在方桌上摆上祭品,点燃一堆蜡烛,又燃着一炷香,在方桌下烧完纸,放完炮,然后站直身体,展臂抱拳,双膝下跪,一叩首,再起,再跪,二叩首,又起,又跪,三叩首。柳安娜只觉得爹做得伸伸展展,非常有劲道,根本没看出爹病过。

柳天生的病能好,完全得益于九叔的治疗。他身体上没病,病在心里。那样的心病,如果把他当着身病治,那就有危险,柳安娜回来能不能见到他爹都难说。所以,俗话说,心病还得心药治,此言不虚呀。而人间,太多太多人得的病都是心病,庸医只会治身,不会治心,他们又怎么能够治病救人呢?所以,他们便找到个借口,叫药医不死人。

那天,柳天生跪在九叔腿边,抱着九叔的腿,痛哭流涕。哭过之后,他向九叔诉说了整个事情的根根梢梢。说完之后,他才感到,自己出了很多虚汗,贴身的衬衣衬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