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因为南方边境仍很紧张,石业芦在家里只呆上五天,然后给仍处在昏迷状态的父亲留下一封信,匆匆返回部队。
烟水塘演讲的第二天,柳地皇便跟着石业芦来到医院。一到医院,他便跪在石成礼病床前,代表父亲及全家谢罪,然后一直在医院里帮忙照顾石成礼。送走石业芦后,他仍然没有回家。这样一直守到第十三天傍晚,石成礼沉重的眼皮像蝴蝶被雨打湿的翅膀一样抖动了很久,才慢慢睁开,再次看到这个虽然复杂但又让人充满眷念的世界。
石成礼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柳地皇再次噗通跪倒在他的病床前,泪流满面。作为一名军人,无论多么痛苦,他都没有流过泪。但在这一刻,他却流下泪水。石成礼能够醒来,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喜事,一件大喜事。对石家人来说,一家之主能够再生,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而对于柳家,又何尝不是一件喜事呢?他柳地皇并不心存让石成礼能为父亲开脱罪责的奢望,但至少,石成礼的醒来,可以减轻父亲的罪行,让他在狱中少呆几年。万幸啊万幸,真是万幸!柳地皇一时百感交集,喜极而泣。
石成礼醒来,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只见女人佘预香、大儿子石业苇和大儿媳妇站在床边,好像还在擦眼泪。床面前还跪着一个人。老这么跪着咋行,他伸出枯瘦的手,想拉起柳地皇。其实,他现在哪有力气把柳地皇拉起来,只是费力地往上拽。柳地皇见石成礼如此费力,不忍违逆他的意,便站起来,弯腰看着石成礼。石成礼认出是他,抬手摸摸他那领章,笑笑,声音极其喑哑地问他为啥在这儿。柳地皇握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是来给父亲赎罪的。石成礼一听这话,又笑笑,问他父亲有啥罪,需要咱大连长来给他赎罪。柳地皇告诉他,是自己父亲不好,用砖头拍的他。石成礼想想,再看看四周洁白的墙和洁白平展的屋巴,才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他又冲柳地皇笑笑,认为这个老四也真胆大,敢拍支书的砖头。真是丝网皮鱼撵鸭子!叫柳地皇去把他喊来见自己。佘预香带着怨气,告诉男人,上哪叫他?他来不了的,上公安局去了。活该!石成礼看着柳地皇,头微微摇动几下,好像在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做儿子的来替老子赎罪,想让自己替老子说话,让公安局放出他老子,是不是?柳地皇诚惶诚恐,连连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石成礼又抬手摸摸柳地皇的领章,看看大儿子。石业苇马上便明白父亲的心事,弯腰告诉他,弟弟石业芦回来过,但部队实在太忙,他已经回部队。石成礼眼里掠过一丝高兴,下巴微微动动。柳地皇马上告诉石成礼,业芦弟回去没事,自己替他伺候您。石成礼摇摇头,喘息着,他让柳地皇也回部队去,国家养活他们,是给国家站岗放哨的,不是来伺候自己这个老头子的。这时候,佘预香想起,小儿子走的时候,给男人留下一封信,急忙找出来,撕开,递给男人。石成礼从队长当到大队书记,多少认得一些眼皮字,他仔仔细细地把小儿子的信看完,闭目休息一会儿,再睁开两眼,仍然让柳地皇回家,叫他别担心,自己知道该咋办。柳地皇表示再伺候他两天,等他康复些,自己再走。石成礼不同意,让他立即就走,快点回部队。佘预香带着怨气,也让柳地皇快走,别死皮赖脸的,让人看到都膈应。柳地皇只好当晚回到碾子庄。
三爷一见柳地皇,立即脸不是脸,屁股不是屁股,问他给人家当奴才是不是已当好,终于知道回这个家。柳地皇让爷爷别这样说,这事儿本来怨柳家,别说人家没把自己当奴才,就算真把自己当奴才,也不算过分。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去陪陪,多少能够消解他们的怨气。过来探听消息的牛天牛,一听柳地皇这么说,很生气,怨柳地皇太软弱,一名军官,丢人!这事儿就不该买他石家的账,他又能咋样。他柳地皇这一去可好,等于承认有罪,这不是递把柄让石家攥着嘛。柳地皇的母亲区侠觉得儿子做得对,他爹本来就把人家打了,如果家里没有一个人低个头陪个礼,更让人家生怨。三爷瞪着大儿媳妇,觉得她总是想着别人,不顾柳家的脸面。人活着,没脸还活啥?区侠认为,跟人家的关系都弄得很僵,那能叫有脸?三爷听大儿媳妇顶自己,一脸怒气,咆哮着噘她一辈子活人都这么糊涂,在人家面前低三下四,哪也叫有脸?舔人家屁沟子,哪也叫有脸?自己现在上了年纪,要搁过去,自己的拐棍早招呼她了。柳天牛也在旁边帮腔,认为他大嫂子一辈子就软弱无能。爷爷和三叔的话引起孙子柳地皇的反感。记得小时候,爷爷不管有事没事,事情怨不怨自己的娘,也不管是平时还是年节,爷爷一不高兴,就开始胡噘烂骂,时常还会找根棍子打这个抽那个,噘着骂着,打着抽着,最后的不是总会落到娘的身上。娘那时候没少挨爷爷的噘,也没少挨爷爷的打。那时候,一看到娘哭,自己就难受。可没想到,自己当了这么些年的兵,娘也已有孙子,做了奶奶,爷爷竟然还这样对她。三叔作为娘的小叔子,竟然也不知道尊重嫂子。再回过头想想自己的爹,那时候也没把娘放在眼里。爷爷一发脾气,爹一准要打娘一顿。这样想去,柳地皇就有些生气,自己的这些个亲人,难道就是这么做人的么?自己本来有错误,不但拒不认错,反而要无理也要搅出三分理。这叫什么?能叫活人活得硬气?这能叫活人活得有脸面?这叫霸道,叫蛮不讲理,叫搅屎棍子。
柳地皇越想越气,一步跨过去,站到娘面前,让爷爷以后要想打人,只管招呼自己,不准再找自己娘的茬。娘生受柳家人一辈子的气,以后谁再给娘气受,自己就跟他没完。柳天牛没想到柳地皇敢这样跟父亲说话,一步蹦到柳地皇面前,指着他的脸,噘他是小王八羔子,问他为啥这样对他爷爷。让他给他爷爷磕头,不然,自己跟他没完。奶奶柳秦氏急忙过来劝解。三爷的火被儿子给煽乎起来。柳天牛仍然不依不饶。柳秦氏忙让区侠和儿子柳地皇走。柳天牛去抓柳地皇,不准他走,让他非得给爷爷道歉不可。区侠一看这阵势,再不走不定会发生啥事儿呢,忙拽着儿子转身跑出门。柳天牛没抓住侄儿,跟脚想撵出门。一没小心,脚绊在门槛上,两臂一乍,人整个儿飞起来,啪地摔在门外碎砖头铺出来的路上。柳地皇急忙回身,蹲下翻转柳天牛身体,扶他坐起来。柳天牛直哼。柳秦氏找来电筒一照,才发现柳天牛摔得特别重,嘴唇已经肿起,顺嘴往外淌着鲜血,鼻梁明显塌陷,颧骨和额头皮破血淋。三爷大叫一声儿呀。三奶则叹息,儿呀,这就叫自作自受哇,报应!
第二天,碾子庄人一听说柳天牛住进医院,不少人觉得他活该,猪肥最终有人杀,没想到,三爷霸道一辈子,自己儿子的脸竟然让自己的孙子差点儿给拍扁。后来,人们才知道,柳天牛的脸并不是柳地皇拍的,而是他自己摔的。人们又议论,啥叫人在做,天在看?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世上没报应是假的。报应这东西,不在此,就在彼,不在自己,就在后代。有人说,你说,这次要是柳地皇把他三叔拍坏那多好,那他柳家可就没有军官喽。有人让说这种话的人积点口德,柳地皇是个好人,何必要诅咒人家!
第十五天傍晚,夕阳正红,成群的乌鸦飞回来落在树上,被夕阳煮成红点。柳天治低着头,步履蹒跚地回到碾子庄。仍然是一个男孩先看见的他,一吆喝,庄子里所有的狗最先听到,最先过来接他。接着是他女人区侠和他儿子柳地皇跑来迎接他。不久,青石板街两边站满人,都静静地看着他。柳天治在青石板街上走着走着,突然,他推开扶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噗通跪在青石板街上,向着夕阳,向着西边的石家,磕下头去。
九十四
第二年年初,柳安娜过完春节,把她的父母带去了北京,说是开什么小吃店,炸油条,卖豆浆。同时,她还带去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同学景秀明,一个是郝扣子的女儿崔麦花。带走她父母和她同学景秀明都不让人震动,不管咋说,不管她干啥,孬好已经进北京,人家有本事么,把父母带进北京去享福很正常。至于带走景秀明呢,人们也可以理解,同学么,帮一把也很正常。柳安娜考上大学后,景秀明父母也让女儿去复习过两年,但两年都名落孙山,给她说婆家,她又不同意,结果是城也耽误乡也耽误了,在当时的乡村,成为一个老大难,成为父母的一大心病。春节,柳安娜回来之后,两个人常在一块嘀嘀咕咕,有时候,嘀咕到景秀明脸红,偶尔还会用拳头捶柳安娜的肩膀。春节过后没几天,柳安娜和她父母一动身,景秀明跟她们走了。这让碾子庄的人并不觉得震动。
让人们感到震动的,是柳安娜在带走她父母、同学的同时,还带走了郝扣子的女儿崔麦花。这让人们很是不解,柳安娜这么一个大学生,咋回事呀?读上几年大学,反而脑子进了水。对于郝扣子,一个正正派派普通人,都不想多看她一眼。可她柳安娜却非要摸一摸这块臭肉,让自己跟这块臭肉沾点边。你说,这读书人如果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掉,咋会干出这种惹臭自己的事情。要不然,真像以前人们推测的那样,柳安娜在北京没干啥好事,至于啥事,想去!上学的时候,她为啥会给她父母那么多钱?也想去!这一次,说是开什么小吃店,炸油条,卖豆浆,只怕那油条、豆浆不是他们自己炸的、磨的,而是别人的,她们去吃去喝。她自己做着那事,再把同学带出去做那事,有啥不行的,反正在北京,碾子庄人又不知道。至于崔麦花,大家也不想想,她妈是啥人?标准一个见钱眼开腿也开的货,只要有钱赚,她才不管自己女儿到北京去干啥呢。再则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一说到打洞,碾子庄人就会笑成一片。碾子庄人想事情,就是这么邪!所以,在碾子庄,再好的事情,让他们一想,都会没有一点好。因此,在这样一个臭庄里,做好事难,做一辈子好事尤其难,更不用说你想做个啥好人!好在,柳安娜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动作行为、言语神态表现出来的一些鄙视和唾弃,她也根本不去理他们。自己只管把崔麦花带进北京。至于走了之后,碾子庄人怎么想,怎么评说,那是他们的事。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做的事做成,才不管臭碾子庄咋看自己呢。难道,自己帮助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富裕起来也是罪过么?
三爷听到消息,是在柳安娜一行启程之后。他无奈地橐橐一阵子文明杖,咕嘟一阵子水烟袋,抱怨柳天生不是东西,连进京这样的大事也不跟自己商量商量。妮子不懂事,你一个四五十横子的人,也不懂事吗?三奶柳秦氏让他消停些吧,都啥时候了,土地早已分下,人们想干啥,各有各的自由,凭啥跟你打招呼?三爷生老伴的气,觉得她讲话完全不负责任。你进京可以,进京不打招呼也可以,可你别带郝扣子的闺女呀,带去后,柳家人就得臭。而且,他去给北京人磨豆浆,为啥不给自己磨豆浆。要是七姑娘还在家,一定会去教训教训他。柳秦氏叹息,认为三爷越来越不讲理,人家不给你磨豆浆?谁叫你几个儿子背走人家的磨?
头年七月,柳安娜毕业。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被留在北京,而且还被分进著名的中国文学报社工作。这让她更加明确地认识到,中国,一个任人唯贤的公平时代正在到来,一个让所有中国人都可以凭自己本事扬眉吐气的时代正在到来。为此,她感到欣喜,感到激动,而在欣喜、激动之余,她又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可以为改变那个臭庄做一些事情。
同寝室的五个姐妹,大姐甄引虹申请回到家乡福建,分配到省人大办公厅工作。二姐益竹君留在北京,分在全国农业展览馆工作。三姐章佳惠留校任教。五妹书大秀主动申请回到湖北,分配到湖北省文化厅工作。五姊妹分手时,柳安娜特意叮嘱五妹,报到后一定要替自己去看看七姑奶。几年不见,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
同处一室,姊妹感情日益深厚。他们相互学习,相互鼓励,相互关心,相互帮助,走过一千多个日子。在这一千多个日子里,虽然他们偶尔也会红脸,但那只能是紧张、单调的学习生活乐曲中的不够和谐的音符,就整首乐曲而言,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值得他们怀念。
大姐甄引虹依然没找男朋友。虽然班里有个男同学追求她,但她明确拒绝了他,并告诉他,自己决定一辈子单身。对于大姐的这个决定,四个妹妹可没少劝,但大姐好像已经铁下心,谁的话也不听。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大姐认下二姐的小孩子为干女儿。这让四个妹妹黯然伤神。于是,四个妹妹都表示,每个人都单身陪着大姐,连二姐章佳惠都表示,自己离婚后也不再结婚,四姊妹一起陪着大姐。结果,让大姐甄引虹把她们臭骂一顿,教训她们,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特殊情况,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理想和追求,自己不允许他们因为自己,糟蹋自己的人生。如果她们非要那样做,那就不是爱她这个大姐,而是在害她这个大姐。一个女人,出嫁结婚,生儿育女,天经地义,他们要是为了陪着自己不结婚,那就是违背天道,老天爷就会把这罪过记在自己头上。四个妹妹问她,既然知道这些事是天道,那她为什么要违背天道。大姐被逼急后,才告诉她们,自己一个女人,早已违背天道。插队时,一次修水库,自己一个女的,竟然去跟男的比个拼死拼活,结果,身体患上严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