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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1)

一百零一

三爷真老了,老得对社会上出现的任何事物都很看不惯。所以,在这个春天,碾子庄再次听到麻喳子的叫声的时候,他觉得不可思议。好多年没有听到它们的叫声,只从碾子庄臭上之后,就没有再听到,它应该只属于很久以前那个时代动听的歌声。现在,碾子庄依然臭着,它怎么突然又会飞回来呢?而且为什么还像以前那样叫唤得那么喜庆呢?这些不懂得悲愁的家伙,叫唤啥呀叫唤!你知道么,柳护蝉已经官复原职;你知道么,碾子庄上的一个丫头竟然混进北京,比一个连长还厉害;你知道么,柳天生这样的泥腿杆子也竟敢进京;你知道么,柳地方、柳地山他们又像过去的柳维城一样,拉起来包工队,而且听说很骡虎,队伍越来越大,包的活越来越远,听说就要进驻中原省省城中原市;你知道么,碾子庄活婊子的闺女,竟然也跟着别人进了京,而且打扮得妖妖怪怪的,赛似一个活狐狸;你知道么,又分田分地了,碾子庄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碾子庄,啥家什都变成为私人的,连豆腐房里的石磨,都不知道让哪个王八蛋给背跑喽,害得自己想喝一口豆腐脑都喝不上。

三爷一想起这些,心里就窝火,越窝火越不想出门,越不想出门,心里越好胡思乱想,越胡思乱想,心里的火气就越大。一冬一春,他总是剧烈地咳嗽。开始,三个儿子还给他找医生看看,但总不见效。于是,三个儿子都有些不耐烦,开春一忙,他们正好有个借口,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来看一看。三爷咳嗽厉害的时候,只有三奶扭着小脚,到大队医疗室去给捡点药。对于三个儿子的表现,三爷非常不满,想起来就要噘噘他们。认为他们一个个都钻进钱眼里,对老子恁不孝。早晚有一天,阎王爷会用钱串子勒住他们的脖子。

三爷除了咳嗽,整天便是猫猫叽叽地噘着。三奶让他算了,看开些,想开些,世道啥时候都是这样,总是变,不变咋能新?但三爷听不进去,认为三奶这样的小脚女人懂啥,世道再变,也得让自己知道哇。自己一个老贫协,既不知道,也没批准,他们咋能说变就变了。他们这是要变天,是想让自己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三奶知道三爷是掉进一口井里,很难再爬出来。也不再跟他争执,由他噘,如果听得烦,她自己就到青石板街上,或者到烟水塘边转转。来到烟水塘边,三奶就会想起七姑奶,就会自言自语地问,你这一走,咋就不回来了呢?

三爷除了看不惯现在的世道,他对过去的东西越来越喜爱。虽然咳嗽,他仍然整天抱着水烟袋,咕嘟来咕嘟去,那一根文明棍也不离身边。偶尔,狗或鸡走进屋,他都会高举起文明棍,大叫一声,我打你!叫过之后,就会剧烈地咳嗽一阵。春耕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庄子上来了三个箍椅子的,走进院子,问三爷箍不箍。三爷愣怔一会儿,突然问他们会不会箍太师椅,如果会,自己箍一张。那三个人表示会。三爷马上又是让座又是倒水又是递烟,请他们给自己箍一张太师椅。三奶问他用啥箍,家里没木头。三爷叫喊,谁说没木头,那东屋里不是堆着一堆木头嘛。三奶告诉他,那是孙子专门给买的两副寿材,怎么能箍椅子。三爷表示,自己有没有棺材睡他不管,但他就是要在没咽气之前,坐一坐太师椅。坐不上太师椅,自己还不如一头撞死。三奶无奈,又扭着小脚去找仨儿子。仨儿子到来之后,好劝歹劝,三爷就是不听。兄弟三个连唬带吓,要撵走三个箍椅子的。结果,三爷表示,如果他们把箍椅匠撵走,自己马上一头撞死在山墙上。三个儿子没法,只好一人找点木头,给三爷打起张太师椅。漆还没干,三爷就亟不可待地往上坐,结果坐上一裤子紫漆。

三个儿子时常抱怨,自己咋会碰到这么不讲理的爹。有一次,柳天治话刚出口,正好让石成礼给听到。石成礼问,谁说老爷子不讲理,敢不敢跟自己去看看。柳天治让他要去自己去,自己才没功夫陪他呢。石成礼背着双手昂着头走进三爷家的院子,喊三爷。三爷在屋里噘,那个王八羔子喊自己,要进来就快进来,不进来就滚球。石成礼进屋,满脸笑容地看着三爷。三爷有些激动,哆哆嗦嗦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问他有啥事,是不是来通知自己去开会。石成礼点点头,也不说话,拿过那水烟袋,咕嘟一口,忙放下。三爷更加激动,指指自己,问石成礼,是不是真的要开会,开贫协会。石成礼不错眼地告诉他,开会以后再说,今天他要跟他说,以后不准再噘人,包括他儿子。如果再噘人,自己就要开会斗争他。说完,石成礼转身背着手离去。三爷愣几愣,在背后噘他,小王八羔子,敢斗争老子!惹着老子,老子像枪毙柳基汉一样,枪毙你!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爷常常因为咳嗽,成大半宿地睡不着觉。等到鸡叫的时候,他才能微微打上盹。可是没过多久,扎脖郎和麻喳子这两种鸟儿就会接二连三地叫起来,扎脖郎叫声很有意思,总是呼唤大嫂起、大嫂起、大嫂大嫂起。麻喳子的叫声虽然单一,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却节奏分明很欢快。这些年来,一直是老鸹盘踞在碾子庄上。去年冬天,扎脖郎先回来,后来麻喳子也跟着回来。碾子庄人见这两种鸟回来,都很高兴。唯有三爷头疼,因为三爷刚想做个梦,它们却欢叫起来,惹得三爷见天早晨噘它们。

有一天,三爷坐在太师椅上,突然问三奶,那个谁,柳基汉他那孙子,跟七姑娘一起过日子的那个人,叫个啥,怎么好久没见他。三奶问他怎么突然想起人家来了。三爷嘿嘿一笑,表示不怎么,就是想让他来看看自己的太师椅。那时候,他爷坐的那太师椅,自己摸摸,他爷都不让。现在,自己也有太师椅坐,他要是能看看多有意思。他突然一瞪眼,让三奶去把柳护苇找来,让他看看自己坐太师椅的样子。说不定自己一高兴,也让他过过坐太师椅的瘾。三奶没理他,该干啥还干啥。三爷就发火,问三奶是不是皮痒了。三奶告诉他,自己的皮早让他熟透喽,也不在乎这一回。气得三爷没法,只好一个人戳着文明棍去找,橐橐橐,三爷一手捧着水烟袋,颤颤巍巍地橐到青石板街上。

橐到青石板街上,他就看见南头围着一圈人,而且,花中芳那大嗓门发出的哈哈笑早就传过来。嘿,这街上,又发生啥事儿了,咋没人向自己报告呢?三爷有些生气,便橐橐过去。一看,人圈中间站着一个妇女,脸白白的,没多少皱纹,眉毛细细的,眼睛还很亮。身材依然很苗条,小肚子丝毫也不臃肿。竟然那头发还是卷的,波波浪浪的。穿的也时尚,一身灰色的女式西装。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不是乡下人。三爷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是谁。他忙问花中芳。花中芳一见三爷,就闭住口。那人一见三爷,眉毛一挑差点儿竖起来,但马上又恢复一脸笑意。不过,她没理会三爷,而是笑着拉住花中芳的手,让花中芳带自己去。于是,两个人转身向西去,再没回头看三爷。三爷有些恼,问其他人,那人是谁。柳地辉的爱人何花告诉三爷,这些人都不认识那人,只有花婆婆认识她。她说她是柳基汉的亲戚,要找柳基汉的后人。三爷听到这话,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剧烈咳嗽起来,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就要摔倒。何花赶紧扶住他,喊着三爷,跟另一个人架着他,把他送回家。

三爷想起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小爷柳基汉的小女人邬应红。那时候,邬应红漂亮。柳基汉被枪毙之后,三爷确实打过她的主意,一个女人,他柳基汉碰得,自己凭啥碰不得。但邬应红拼上性命没让他得逞。这是三爷的一块心病。那次,阙平勤戳到他的心病,结果引发出石柳两家一场大战。这些年,三爷以为她邬应红已死去,没想到,她竟然活得好好的,今天竟然又找到碾子庄来,这让三爷情何以堪哪!刚进门,三爷一头栽倒在地上。

一百零二

三爷见到的那个人确实是邬应红。她来碾子庄,不是来找三爷算账的,确实是来找柳基汉的后人。当年,邬应红被带走后,经过审查,觉得她也是苦出生,虽然没跟柳基汉划清界线,但情有可原,人家毕竟救过她的命,而且确实也没逼她做小,一切都是她自愿的。中国自古如此,女的感恩戴德,常常以身相许,只要一嫁,从一而终,生是男人的人,死是男人的鬼。这一切可以理解,改造改造就会好。于是,邬应红劳教两年之后就被释放出来。释放之后,邬应红首先想到的就是回碾子庄。但回头一想不行,自己如果回到碾子庄,一定还会受到三爷的纠缠。如果自己不同意,还会给风雨飘摇的柳家带来灾祸。不回碾子庄,打记事都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到哪去?只能再回古辕县城,去找当年那个黄梅戏班的班主。班主那时候已经不再是班主,因为戏班子已经被政府接收,改为古辕县黄梅戏艺术团。班主倒不记恨以前她打昏儿子的事,毕竟自己理亏在先。他表示可以替她说说话,看艺术团能不能收留她。没想到,这艺术团团长虽然是个大老粗,但特别爱惜艺术人才。听班主一讲,再跟邬应红见一面,听一段《对花》之后,就向上级争取,竟把邬应红留下来。当然,上级的意见是,让邬应红在工作中继续改造,在改造中努力工作。邬应红有了这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又觉得团长人好,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哪有不努力工作的。当然,她的工作就是唱戏,不久,又一次在古辕县城唱红。唱红后,就有人追她,但她都没有答应,包括团长介绍给她的老战友。她不说自己为柳基汉守节,只说自己曾经沧海,见过波滚浪涌,怕了。其实,在她心里,她就是要为自己以前的那个男人守身如玉。

世事多变,阴晴不定。邬应红在其中尝到的苦辣酸甜,无需细说。现在,作为古辕县著名的黄梅戏表演艺术家的她已经退休。退休之后的邬应红,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想到碾子庄。想到碾子庄,她就会产生一种愿望,想来碾子庄看看,找找自己男人的后人。有时候,她为自己没给男人留下一男半女而后悔,不知道他有没有绝后,前几十年那种翻翻覆覆的世道,有没有让他绝后。不过,邬应红总觉得,他不会绝后,那么一个好人,怎么会绝后呢?倒是大土匪金彪子应该绝后,还有那个人,那个孙子,该叫自己奶奶的真孙子,他也应该绝后!邬应红不能想三爷,想起三爷她就会全身发抖。她不能理解,在碾子庄,在柳家,既然有自己男人那么善良和顺的人,却又怎么会有柳护德那样邪恶卑鄙的人?难道,他柳护德不是柳家真正的后代,而是一个杂种?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为什么竟敢打自己的主意?

想到三爷,邬应红就不愿再到碾子庄来。可回头一想,她还是想来看看,看看自己男人到底还有没有后人,如果有,过得怎么样。她的思想进行过激烈的斗争,最终还是决定来。她是让自己的一个徒弟骑自行车给送来的。快到碾子庄的时候,她让徒弟先回城去。她为来碾子庄,把自己打扮一番,还特意烫了头发。她总觉得会碰到那个孙子。如果碰到,她得让他好好看看,自己活得多有尊严。

邬应红没有想到,没有先见到自己男人的后人,倒真先碰到那位孙子。当她扫视一眼,就认出他来。是的,邬应红不会认不出他,他留给她的印象之深刻,应该说是扒了皮她也认得他的骨头。邬应红一眼看到他,脑子嗡的一声,接着就砰砰啪啪地炸开来,眼前一片血红。她感到自己的眉毛竖立起来。但她马上告诉自己,别恼火,别发怒,自己发怒恰恰会让对方觉得,他很了不起,值得自己去仇视。自己要表现得很冷漠,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个人一样。唯有如此,才是对他最大的鄙视。于是,她拉住花中芳的手转身就走。围观的人中间,她只认识花中芳,这个接生婆,爱开点玩笑。记得那时候,她曾经跟自己开玩笑,二太太,你快点,好早点让老花给你接生个读书郎!可恨的是,就是那个孙子,他把自己的男人杀了,让自己守了一辈子寡,甭说儿女,连一瓜一枣都没得生,而且他还想侮辱自己!

跟着花中芳,来到烟水塘北边,邬应红终于见到自己男人的后人。她张臂抱住柳护苇,泪如泉涌。花中芳也是眼泪巴叉的。柳护苇一下子被一个老妇人抱住,莫名其妙,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花中芳见他这样,擦擦眼泪,告诉他,她是你奶!柳护苇摇摇头,仍然不相信。这时候,邬应红松开柳护苇,擦干泪,笑笑,表示他不认识自己不能怨,本来都没有见过面。不过,他一定听他父亲说过,他爷爷娶有两房太太,柳章氏是他的亲奶,自己是他爷爷的二房,是小奶。这一说,便唤起柳护苇的记忆。自己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经跟自己说过,自己还有个小奶,还让自己有机会去找找她,如果她有家庭,就算了。如果她仍然孤身一人,一定要好好养活她。父亲再三叮嘱自己,记住哇孩子,即使她跟你爷爷一天,她都是你奶!柳护苇没想到,自己没去找小奶,小奶竟然会来找自己。一时之间,柳护苇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自己的家庭,从祖辈到自己这一辈,人事凋零,不由得百感交集,悲从中来,跪倒在邬应红面前,哽咽无语,涕泪交流。邬应红赶紧去拉他,但自己也止不住泪水。

花中芳从旁劝柳护苇,认为他见到小奶,应该高兴,不应该再给老人增添悲伤,快让老人到屋里坐。柳护苇这才起来,忙将邬应红让到屋里,看座沏茶之后,才坐下来陪老人叙话。花中芳要回,邬应红不让。三个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