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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2)

向而坐,说起当年往事,以及这些年来的生活,都不禁唏嘘感叹。邬应红问柳护苇知道不知道自己。柳护苇表示知道,只是自己感到很惭愧。当年,父亲要自己去找小奶,自己没去找,既对不起小奶,也对不起父亲。花中芳让邬应红不要怨柳护苇,人要是稍微有点办法,哪有不顾亲人的。她相信邬应红也知道,前些年,那过得叫啥日子,人人拼死拼活地忙,一年到头,还是吃不饱饭。柳护苇他们的日子更苦,都是叫那啥成分给害的。后来要不是七姑奶,就他七姐照应,不知道还会苦成啥样。邬应红点头表示知道七姑奶这个人,也理解柳护苇的处境,因为自己那些年也没有少受罪。不过,这世道,看似山重水复,但终会柳暗花明,好了,现在已经好过!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柳家的后人,总算老爷一辈子行善没白行,老天爷还是给柳家保住一条血脉。柳护苇很悲观,认为柳家这一支系,到自己就算完了,自己到现在也没成个家,自己一死,这支就算绝户。邬应红让柳护苇不要悲观,老天爷睁着眼,绝不会让这一家绝户。他柳护苇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只要成个家,还怕会没有后人?她转向花中芳,让他给孩子操操心,找个人,成个家,生个一男半女的,那她老花就是柳家的贵人,自己的男人在天上也会保佑她健康长寿。

柳护苇听到这话,反倒表示成家不急。只要能够富起来,他相信自己还是能够成家的。但是,现在人人都在奔钱,可自己却找不到好路子。邬应红问他在干啥。他告诉邬应红,能干啥,除了种二亩地,没事的时候,自己只能在附近几个集头卖点炒花生。邬应红微微颔首,觉得光靠卖花生,确实不是个事。她问柳护苇有没有胆量。柳护苇表示,自己胆量是有,就是没票子。邬应红微笑着表示,只要他柳护苇有胆量,他没钱自己有钱,补发的那十年工资。自己支持他去干一番大事业。柳护苇一听,心生胆怯,小奶的钱,来得也不容易,自己用她的钱,生意一旦做泼掉,想翻本就会不容易。邬应红没见柳护苇答应,知道他心里在犹豫,便让他别担心,自己的钱就是柳家的钱。再则说,现在形势这么好,只要大胆去做,啥生意都会赚钱。她让他干脆去找他七姐,到武汉批发服装,听说汉口有处汉正街,啥都批发。她让柳护苇好好做,一定要做出色,一定要让枪毙你爷的那个人看看,柳基汉的后代都是好样的!花中芳知道她说的啥意思,柳护苇也听懂小奶的话,他看着小奶的眼睛,回答道,好!

一百零三

这年春天,南宫括回了一趟碾子庄。他这一趟,给碾子庄人指出一条发财致富的路,让碾子庄人的生活有了奔头。有人感叹,哎呀,柳安娜有本事,只能让她家里富裕,跟自己没啥关系。一个本庄人,还不如一个外乡的老瓜匠。当然,这个时候,碾子庄人都已经知道,南宫括原本不是兴瓜的,而是大学里的教授。不过,他不像教授,倒像是专门教人兴瓜的。

当时,石成礼正为碾子庄的事发愁。因为队里几个干部,队长柳天万,会计柳地辉,民兵排长田埂,妇女队长兰红英都要撂挑子不干。他们的理由是:一、土地已经包产到户,老百姓各管各的事,不需要他们再管;二、他们虽然担着职务,但一个二个都是虚职,有事谁也不找他们,你找他们,他们也不听你的;三、现在所有人都在到处弄钱,有的腰包已经弄得鼓鼓的,他们却耗在生产队里,啥也弄不到,跟人家比,越来越穷,真是城也耽误了,乡也耽误了。于是,他们向石成礼提出集体辞职,让石成礼要么另请高明,要么干脆不再要这生产队干部,省得弄几个人搁队里,让老百姓膈应。

他们提出辞职的理由不能不说很冠冕堂皇,但石成礼心里明白,最主要的,还是第三点,钱太少。别人腰包里银钱叮当响,自己穷得屌打板凳响,别说仅仅是个社会最基层的小干部,就是再高一些层次的干部,他都会另谋出路。人不光是为钱活着,但任何人又不能缺钱,那些视金钱如粪土者,实在不能是这个时代的人。民兵排长田埂说得很直白,他还想干,但是,他老婆不让他再干。她觉得他要是再干这个破排长,自己这个家,不久就会成为碾子庄里最穷的家。如果不干,就算跟着柳地方他们拎灰兜子,一年至少也可以挣头牛钱。乖乖,一头牛是多少钱,可他们一年的补助才多少,三百块。收入差别这么大,你让自己咋劝他们,让他们一心为民,无私奉献?石成礼自己都觉得,这些话都无法说服自己,咋还能用它们说服别人。一心为民、无私奉献不是不可以,但现在的问题是,人家的钱越挣越多,日子越过越好。可是,他们因为当着队长、会计、民兵排长、妇女队长,日子仍然很贫穷,这就好比走路,人家在往前走,你却在原地踏步,那差距只能越拉越大,你还让他们咋为民奉献?

田埂还告诉他石成礼,他妈丁二,现在没事骑张破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啥零件都响,只要高兴,便人模狗样地从苑囿公社买几只鸡鸭,到古辕县城一卖,半天都能挣个好几块,回来的时候割块肉,专门挂在车把上,悠悠晃晃惹人眼。中午,老婆孩子吃得嘴流油。先前因为他跟郝扣子不清浆,这民兵排长给他撸掉,他女人肖一梅不依不饶。现在肖一梅对他可好,百依百顺,只要一吃肉,准要跑到青石板街上显显,一口一个俺男人咋样咋样。有一天,丁二晌午从县城回来,车把上挂着一块肋条,车后面跟着十几条狗。他一见自己,脚在青石条上撑了好一会儿车才停住。自己以为他有啥事呢,原来他是请自己上他家吃肉喝酒。这不明显是在恶心自己嘛!你说,这民兵排长还有个球干头哇!

不仅田埂有理由,柳天万说是黄寺岗有个亲戚,邀自己跟他一块去贩牛。也不真是去贩牛,就是让自己给他做个伴,人情关系,自己咋推?柳地辉说是柳地方、柳地山想让自己去给他们当会计,工钱么,他们没说。石成礼生气,想,咋能没说,绝对比三百块多。狗东西,见钱眼开。石成礼在心里噘过后,又想,他见钱眼开,自己好像就不会见钱眼开,见钱眼不开,只有两类人,一是钱多得已经不把钱当成钱的人,二是死人。兰红英很直接,他告诉石成礼,柳地方他们建筑队规模扩大后,他侄女一个人烧锅做饭忙不过来,让自己去帮她忙,一个月八十块。乖乖,一个烧锅的,就给这么多,自己一年才六百。这柳地方、柳地山也真是太财大气粗了。这样一想,连他石成礼自己气都出得不均匀。

但这也不能算事呀,碾子庄不能没人管。如果同意碾子庄不设队干部,那就不会是一个碾子庄的事,其他生产队的干部也会辞职。那么,交公粮、收提留这些活儿谁去组织谁去干?难不成还能让大队里这几个人一家挨着一家去催去收,那全大队十四个生产队要催到啥时候、收到啥时候?不行,这个头不能开。

邬应红的到来让石成礼看到一线脱贫致富的曙光,也让他很是高兴几天。邬应红见他的时候,曾经谈到过如何让老百姓脱贫致富的问题。邬应红让他等等,只要柳护苇在汉正街跑出路子,就可以带动很多人去跑汉正街。石成礼不太明白,请教邬应红,柳护苇卖衣服,总不能让整个碾子庄的人都去卖衣服吧。邬应红告诉他,汉正街不光批发衣服,几乎所有的百货它都批发,你卖这东西,我卖那东西,碾子庄有多少人,能把汉正街的商品全包喽?石成礼听罢,点点头。但又有了第二个困难,他柳护苇做生意,你邬应红支持他资金,碾子庄其他人呢,不可能都由你支持吧。那么,钱呢?钱从哪里来?要做生意,没钱只能看着货苦笑。邬应红告诉他一个字,滚。石成礼不明白。邬应红再给他解释,滚就是滚资金,也就是古语常说的利滚利。现在老百姓没多少钱。开始的时候,可以把零散的资金集中起来,你五十他一百,这样就可以攒出一大笔资金,由几个人专门去做,然后给集资户分红,像过去的股东一样,不是很好?当然,那几个做的人要承担风险。石成礼想想,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法子,可以试试。但他又想到,谁会去做这样的事呢?自己担着风险,下苦为别人赚钱,自己有钱,何苦不自己做自己的?邬应红马上告诉他,如果老百姓愿意,自己可以让柳护苇牵头,他们柳家愿意为了老百姓的富裕承担这个风险。当然,得等柳护苇跑通汉正街才说。

不过,那时候,柳天万他们还没有向他石成礼诉苦,也没有向他提出辞职。等柳天万他们一找他,他便觉得,邬应红提出的办法是一种让老百姓脱贫致富的好办法,但它不能解决柳天万他们的问题。开始集资做生意还可以,一旦汉正街这条路跑开,资金滚多后,各跑各的,柳天万他们还是不会安心。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够让他们发挥作用,又能够让他们不离开这块土地就可以富裕起来。如果能够如此,他们就不会再辞职。然而,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上哪里找去呢?这很让石成礼等人挠头。

为此,石成礼曾经找过柳地方和柳地山,让他们再招工的时候,不要再招本庄子人。柳地方一听这话,马上告诉他,行,自己建筑队再用人的时候,先请石书记给出个告示,说明本碾子庄人一概不用,省得大家噘自己胳膊肘子往外拐,肥水往人家田里放。石成礼被噎得一时无话。他没想到,作为侄女婿的柳地方,全不顾及自己的感受,结果酒都没喝香。

就在这节骨眼上,老瓜匠再次来到碾子庄。他本来是回来看看的,走后这几年,怪想乡亲们的,虽然碾子庄很臭。人如果在一个地方感情落下根,他对那个地方总会魂牵梦绕。老瓜匠就是这样。到来之后,他在和石成礼摆谈的时候,谈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贫穷与富裕的冲突。他告诉石成礼,这个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是社会转型期带来的必然。过去,人们安于贫穷,习惯于贫穷,甚至于还把贫穷当做炫耀的资本。一旦人们思想得到解放,看清楚贫穷的本质,任何人都会把贫穷看成为一种耻辱。现在,人们已经开始醒悟,认识到贫穷的可怕和耻辱,开始追求富裕。这是好事,是社会进步的一个标志,更是推动社会发展的一种动力。只要好好引导,这股力量一定会把中国推向富强。然后,石成礼跟他谈到自己的困惑。没想到,老瓜匠南宫括听完就笑起来,他认为如果碾子庄拴不住柳天万他们,其他地方更别想拴住人。石成礼问他怎么拴。南宫先生哈哈一笑,告诉石成礼,自己提供技术支持,让大家都来种瓜种果种蔬菜,一年四季往外卖,碾子庄能不富裕?老瓜匠一句点醒梦中人!

一百零四

老瓜匠南宫括到九叔家里去的时候,柳天贞正在跟儿子柳地镜学民谣:

俺俩好!俺俩好!俺俩对钱买手表!你戴戴,我戴戴!你把我手表戴坏了,我把你老妈子逮卖了。

南宫括懂得古辕方言土语,老妈子就是老婆。听完这首民谣,老瓜匠非常惊奇,没想到,自己回大学没几年,柳天贞的疯病真好了,自己的爱人何怡馨如果知道的话,也一定会来看看。现在,柳天贞头发捋捋顺顺,脸色白白净净,眉毛细如柳叶,双目漆黑闪亮,衣服穿得干干净净,加上身材苗条,整个人显得朴素洁净大方利朗,蕴含着一种耐人寻味的美丽。见有客人来,柳天贞连忙站起来让座,然后转身给老瓜匠倒来一杯水。九叔指着老瓜匠给她介绍,他是南宫教授,是原来的邻居。柳天贞看着老瓜匠微笑,喃喃地重复两个词,教授,邻居。老瓜匠问柳天贞还记不记得自己。柳天贞微笑着摇摇头。老瓜匠觉得,她那一抹微笑,好像远山山顶一抹被阳光映红的薄雾,亮丽而迷人。柳天贞坐在旁边,她始终那么微笑着,静静地听着老瓜匠和九叔谈话。她听得很有情味,微微侧着头。因为老瓜匠和九叔的谈话总会提到她。老瓜匠认为九叔创造出人间奇迹,竟然能让一个疯女子完全好起来,自己得写篇文章宣扬宣扬他。九叔连忙制止,并表示,柳天贞能够好起来,并不是自己的功劳,而是她自己的造化。老瓜匠问九叔,现在他们两个,还是一个睡里间,一个睡外间?九叔点头。老瓜匠拍拍九叔,连声感叹,觉得柳天贞能够好起来,真是上天对九叔品性坚贞的一种奖赏。他认为,既然上天如此安排,让他俩在一起生活,既然上天又给予了这种奖赏,让柳天贞醒过来,那么,他俩就不要再这样,应该合在一起,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九叔遽然正色,告诉老瓜匠,邻居多年,难道他老瓜匠还不了解自己?自己的心已经交给佛主,岂能再做红尘俗世里的好色之徒?自己再扶持她娘儿俩走一段人生路途,等柳天贞完全好后,等觉儿长大,如果那时候世道允许,自己要通过化缘,把玄元寺再建起来,自己将再皈依我佛。

听到皈依我佛,柳天贞虽然不是很懂,仍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动她的灵魂,告知她九叔要离她远去一样,她牢牢牵住九叔的衣角,久久不松手,而且眼里泪水盈盈欲滴。见此情景,九叔让她放心,自己不会不管她,弃她而去的。老瓜匠要走,柳天贞忙去拉他,要他吃中饭。九叔让老瓜匠别走,她留他在这吃中午饭。老瓜匠见柳天贞眼里充满殷勤之意,不忍伤害她的好意,便留下来。这让柳天贞分外喜悦,九叔做饭炒菜的时候,她竟主动到灶下烧锅。

柳天贞苏醒的消息一传开,给九叔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好多人都觉得这个九和尚有本事,比精神病医院里医生都有本事。所以,灌河南北的人,只要有个大病小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