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会来找九叔给看看。一时间,九叔家里几乎天天都有人进出。每有人来,九叔给人看病、说病,剖析情理,柳天贞就在一旁沏茶倒水,招待来客。有时候,晚上九叔要到别人家里去治病、诵经,柳天贞总要抱住九叔的胳膊,纯纯地看一会儿九叔,然后放开,用不甚清楚的声音让九叔回来。九叔知道,她是让自己快点回来。每一次,九叔回来的时候,打开门锁推开门,都看见柳天贞面对着门坐在屋里。她一见九叔进来,赶忙站起来走到九叔面前,偎到九叔胸前,头靠在九叔胸口上。九叔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轻轻地拍抚她一会儿,然后让她去睡。她会点点头,再抬头看一会儿九叔,或者伸手摸摸九叔头上的戒疤,笑笑,走进里屋去。
柳天贞的记忆意识和语言表达意识都在慢慢恢复。她以前那二十几年,仿佛穿越在一条昏暗幽黑的山洞里,现在,她突然来到洞口,突然看到亮光。然而,就在她越来越接近洞口的时候,常常,她总是不断地皱起眉头,好像有啥东西一直看不清楚。是的,她看到一种东西,具体说,不是东西,而是一个影子,这影子总是在投进亮光的洞口一闪而过。她想看清他,但又不能,那影子总是从那洞口快速地一闪而过,让她无法盯住他,更无法抓住他。于是,她常常皱起眉头,那是她在想,在用她那刚刚恢复过来的不甚明晰的思维思考,她要把这个影子想清楚,他是谁,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他为啥老是在自己闪光的洞口前不时地一闪而过,他想干啥。当然,她用她那刚刚恢复过来的正常思维想,这个影子老是这样偷偷摸摸,老是这样躲躲闪闪,他一定不是个好东西。有时候,九叔见她皱眉的样子,很是楚楚可怜,便问她怎么了。她会仰起脸,痛苦地看着九叔,告诉九叔两个字:影子。九叔一时难以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很痛苦,很害怕。他总要走过去,将柳天贞揽在怀里,让她别怕,只要有自己在,事情一切都会好起来。柳天贞依然喃喃不忘影子,她靠在九叔的怀里,泪水泫然欲滴。九叔给她擦拭泪水,让她不要再去想啥影子,好好想想快乐的事,想想自己,想想儿子,想想儿子教的歌曲。于是,九叔在她耳边轻轻地轻轻地念道:
俺俩好!俺俩好!俺俩对钱买手表!你戴戴,我戴戴!你把我手表戴坏了,我把你老妈子逮卖了。
一听这首民谣,柳天贞的嘴角便露出笑容,她喃喃地念起俺俩好俺俩好。九叔跟着她念,俺俩好,俺俩好。念着念着,柳天贞就会仰起脸,看着九叔,嘴里不停,手摩挲着九叔那硬硬的黑黑的胡茬,慢慢地声音大起来,俺俩好,俺俩好!声音清脆悦耳。
然而,只要九叔不在家,柳天贞就会常常为洞口的那个影子而痛苦,而皱眉,她想看清他,抓住他,但就在她慢慢逼近洞口、逼近影子、逼近真像的时候,她又时常会产生无可名状的恐惧,好像很害怕,害怕自己抓不住那影子,反而会被影子给抓住一样。她越来越接近洞口,洞口也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明亮,那个影子也越来越清晰。当然,到目前为止,那个影子在她思想的洞口外,还只是个影子,还没有明确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但她已经觉得,那个影子非常熟悉。正是因为熟悉,她反过来越来越害怕。有时候,她会害怕地缩紧身体,裹紧衣服,而且紧紧地抓住裤带。她不知道是为啥,好像觉得那影子马上就会朝自己扑过来,并随即就会把自己撕碎一样。她颤抖,出汗,极度虚弱,满脸恐怖之色。如果九叔在这个时候回来,她会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并紧紧抱住九叔,久久不放手。九叔用胳膊轻轻揽着她,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问她怎么了,是谁招惹了她,是谁委屈了她,是谁吓着了她。柳天贞一个一个地摇头。等泪水濡湿九叔的前襟,柳天贞她缓解开害怕,再次告诉九叔两个字:影子!这个时候,九叔已不能不引起重视,她觉得,这个影子在过去一定给柳天贞带来过无穷的伤害,否则,她不会如此恐惧。九叔边用手揩拭她脸上的泪痕,便让她放宽心,现在,什么影子都无法再伤害她。自己一旦发现这个影子,一定把他抓起来。
有一天夜里,睡得正香的九叔被柳天贞一阵恐怖的啊啊之声惊醒。他赶紧跑到里屋,看见柳天贞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自己的头,仍在恐惧地啊啊着。九叔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拍抚她,哄着她,告诉她,诸影皆虚,幻生幻灭,生不可怖,终会寂灭。慢慢地,柳天贞不再颤抖,她告诉九叔,影子,扯我!九叔马上便明白,她一定是做过一个噩梦,在梦中,那个影子扯她的衣服。九叔突然感到很惊喜,他觉得,事情正在一步步接近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