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半阁城>第二章 (1)

第二章 (1)

群众大会

说到老詹这号角色,在一个村庄里还根本算不上是个鸿名人物。只有那些能吆五喝六、叱咤风云的爷们才是些真正的主儿。半阁城除过谢佑普老爷子,还就数瘸子高运喜了。一个山村支书,其官职虽然不大,却也经手着几百口人的地方耗羡。别看是芝麻大个官儿,没有几分能耐,一般人还真不敢轻易揽这个瓷器活儿。

不过,高家这小子天生一肚子踅才,从小到大也一直在村庄上落下个“蔫坏”的臭名。平时,他那一张貌似木讷的大脸方下巴,根本掩饰不住那一对儿小眼睛时时透出的狡黠。任何事情只要让他上心掂量过几回,绝对闹得叫你哭笑不得。比如,他一个人猫在自家院子里酝酿了好几天的这次社员群众大会,虽然事先已经和佑普爷商量过几回,老汉却一直闹不清他这回唱的又是哪一出。

在半阁城,开会以前被叫做“议事”。参议者多为那些有身份的绅五绅六,土改正式沿用官方语言之后,这一议事形式才被统一称作开会。一般情况下,遇事都得开会,无事也要开会。由于村上一切大到春耕秋收、小到妯娌打架都得在祠堂里商议解决,于是,这座神圣的谢氏祠堂就备受瞩目。

这座老祠堂,建筑亦相当气派。三座大房鳞次栉比从高到低排列;一色红松大料青瓦压脊,两厢看墙浮雕讲究。进得石狮大门,迎门大房是一明两暗,中间既是门道又是直通腰房的天井。腰房由四明四暗八根粗大柱脚支撑,整座房是一个大厅,现在改成了开会时坐人的礼堂。三座大房,只有上房的门楣嵌有木雕。镂空大扇上是卍字不断头的菱格,下边镶着平雕的“二十四孝”人物图案,整个门楣雕花画鸟亦十分庄严。以前,上房是挂神轴、摆供蜡的祭房,眼下,被卸了那菱格窗门便算是“主席台”了。祭祀摆放祭器香蜡用的长条翘头香案,也正好做了会议桌。这个足有两丈长的老家具,后边即使排坐上七八个人,也觉得十分宽敞。

这阵子,高运喜依然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主席台上,这是惯例。不到会议正式开始,其他干部一般是先不上台的。活像过庙会开大戏之前,先由一个小丑咿咿呀呀唱唱“梢戏”招徕人静场一样。这时候,只见他不时地用手指敲着黑漆桌面大声吆喝着问:“喂,喂喂,下边不要说话嘛,各小队人来齐了没有?”

抱娃娃的婆娘媳妇太多,吵闹得一点传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他便站起来扯着嗓门又大喊大叫了一阵,下边依然是人声鼎沸。他干脆站起来,多少有点生气地提醒下边:“喂,台下的婆娘都把奶抻出来给娃娃噙上,不要让一个个叫唤得像市场上卖猪娃哩。”

台下依然如故地喧嚣着。他只好煞有介事地又敲了敲桌子,督促各队上报参加会议的人数。少顷,下边便稀稀拉拉地报告着齐或不齐。几个队长有的叫人去了,有的说齐了,六队的队长谢舍娃却怪怪地说:“我们队基本齐了,只有狗剩家婆娘说她肚子这阵子疼得不歇火,人恐怕一时还来不成……”此言一出,立即惹得台下一帮女人嘎嘎地大笑起来。

六队女社员刘冬花,在婆娘女子中有个“酸辣子”的绰号。一个年轻轻的媳妇家,看人样欢得像个老虎,来月事前却有肚子疼的小毛病。严重时别说出工了,有时几乎疼得满炕打滚。女人窝里把这病说得十分厉害,男人们却无从理会。谢舍娃一看她还没来,又懒得跑腿去叫人,圪蹴在柱子下边胡乱编排着报了一下理由,没承想却惹出了一阵笑声。

高运喜也多少知道点女人窝里的事,他觉得今天这会议缺了谁都行,唯有缺了“酸辣子”这个人委实不行。于是,他大声对谢舍娃安顿说:“派个人叫去嘛。嗯,她还就日怪得很,今日这儿疼、明日那儿疼,就恁娇贵!我老婆生老四先天后晌还在生产队场里抡扫帚哩,晚上就上了炕。唔么个破事,咋就来不成?”他这头话刚落音,立即惹得会场里男女老少笑开了锅。

牵扯婆娘生娃娃的话题,谁都可以提说。从高运喜这个大男人嘴里出来,却有着一股另外的意味。这里边隐藏着一段十分动人的故事,也是一个相对比较完整的村庄笑话。

去年端午节那天,运喜家婆娘祝心香那时正怀着她家老四,腆着大肚子还坚持着出了一大晌工。天黑回家后,她烧汤拉风箱依然忙活了个不歇气,当时也并无大碍。偏偏下半夜下炕尿尿时,她的肚子却开始发作了。当时正是三夏大忙,劳累了一天后,男人们进了家门头一挨着枕头就睡死过去了。他家炕头娃稠虼蚤多。前夜里,娃娃闹腾得不亦乐乎,一炕虼蚤也咬得人无法安睡;后半夜,他根本没法操那份闲心,只顾自己躺在炕头打起了呼噜。约莫到了半夜时分,心香被自己的腹痛搅醒了。女人当时还不想惊动劳累了一天的男人,自己摸着黑下了炕,自顾摸索着找尿盆。突然间肚子又一阵剧烈地收缩,她才觉得大事不妙,便赶紧蹲在地上,自己小心地用手一摸,肚子里的小家伙此刻已露出了头!她一个人在炕下边尽管十分着急,还是尽量小着声把男人叫了几声。可炕头上的运喜睡得太死,半天都没见有一点动静。女人有心再叫,又怕吓着了炕上那几个小的,加上那阵子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急着要出来,宫缩亦愈来愈厉害,她只好咬紧嘴唇自己攀着炕沿有节奏地使劲儿……

约莫一个时辰后,孩子终于自然落草。那一阵子,心香又急又累浑身是汗,加之失血不少,人确实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孩子,浑身软塌塌地圪蹴着控着肚子里的胎血,根本没一丝劲儿攀上炕沿。这时,她才不得不又一次连声呼唤着男人——“娃他大,快点灯呀!”也可能是她那声音过于无力,炕头上的运喜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根本没有招承婆娘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又接着睡了过去。心香一看男人依然没有动静,也顾不上照管掉在尿盆里的孩子,拼着命支撑起来抓住男人伸出炕棱的臭脚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时,运喜终于缓过神来,迷迷糊糊听见自家婆娘好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呼唤他,依然不经意地问:“半夜三更的,喊喊叫叫是遇着狼啦?”心香少气无力地说:“快点,他大,娃掉在炕下了……”运喜一听这话,更加不耐烦地说:“掉下去他不会自己攀上来,你在下边磨磨蹭蹭闹啥哩?”心香忙告诉他说:“不是炕上那几个,刚从肚子里又掉出来了一个……”

自家婆娘在他打盹儿的这一屁时辰又给家里添了一张口,运喜只得起身帮忙。尽管他也明白生孩子这号事情的急迫,但由于实在太累,人还一直在犯着迷糊,嘴里嘟嘟囔囔,却不得不摸索着找火柴点灯。灯亮了,一看地上那个摊场,他活像看见家里那只母羊生了个羊娃般毫不在意地去扶老婆,单单忘了尿盆里的儿子。等他安顿好老婆,掏了点炕灰垫了地上的血水上得炕来,还一一数了数炕头那几个毛头。这时,似乎听见炕沿下还有一个奶娃娃在叫唤。他这才奇怪地问婆娘:“娃他妈,炕下边咋还有一个?”

……

大家在台下这么一闹一笑,运喜也能估摸出个大概,自己也咧着嘴在上边憨笑了一阵。等下边笑得差不多了,其他干部也陆续上台坐定后,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立即挂起了村干部的威严,郑重其事地正式开口讲话。

“社员同志们,现在咱们开会。既然正式开始开大会嘛,下边就不要再说那些干话。你们谁要是觉得实在憋不住,就上台来说,我给咱坐到下边听听也行!”经他这么一强调,下边的人声立刻就比刚才小了点。

趁着这个劲儿,他故意停顿了一番,这才重新开讲道:“咋?看来你们都不想上来坐这个热萝卜?那好,你们就好好把耳朵抻长给我听着。嗯,公社呢(这个这个)最近开了会,主要是传达(这个这个)中央有关会议文件精神。有关细节(这个这个)我已在干部会议上传达过了,但也得让全体社员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嘛。党中央最近提出了个‘六十条’,基本就是要我们好好调查(这个)研究的嘛。公社也有要求,传达的文件精神么,只限于公社社员口头听一听,下去就不要随便议论了。再说,你们那些议论也是瞎议论,我这个支书都闹不清的事情,你们肯定也没几个能搞懂人家这些新政策……”

自打从朝鲜当兵回来当上村干部,高运喜在人前正式讲话便有了“这个这个”的话穗子。而且几乎每句都得“这个”几回,让人觉得他上大会讲话还不如平时说话那么利索。甚或,有时干脆在那儿“这个”了半天,又言不由衷地给大伙胡说八道了一通。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他在广大群众中享有的崇高威信。

这时,只听他突然吆喝了一声:“在传达中央文件精神之前,戴帽四类分子一律退场!”于是,村庄上被称之为“四类分子”的那几个人依次站起来,不用人招呼,一个个像个油老鼠般排着队一溜烟退出了会场。这些人在村庄上都应当是些不足挂齿的角色,其实不然。他们不但有过呼风唤雨的过去,也有着不可替代的将来。人们完全可以在生活中不去正眼看待他们,却从来没有人会漠视这些人的存在。

过了一小阵功夫,会场里传达文件已接近尾声。高运喜在念完文件上最后一句话后突然站起身来,前倾着上身不时地挥动着手臂。看他那股气势,好像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让人悻悻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了。最后,他为了增添一点会场气氛,带领大家振臂高呼了一句十分新颖而字文生涩的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台下,人们不甚理解地跟着支书呼过这句新口号,还没来得及回味其中的意思,只见他又大喝一声:“把四类分子喊进来,下边转开斗争大会!”

门外等候着的四类分子们听到他那一声断喝,没等人家出来传呼,已经迅速地鱼贯而入,并有程序地站在台下那一溜儿早已准备好的长板凳上,待脚下踩稳当之后,又一齐勾下头去。

这时候,贫农社员谢善广、谢狗剩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按照惯例,这两个人在会前绝对是被打过招呼的。

高运喜这么一喊,两个人便各自在自己所属的小队那块人群里开始挪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到台下那一溜桌凳前边,自觉地在平坦处选了个地方站定。看见支书把这两个活宝拉到了人前,台下立即静了下来。

对于谢善广和谢狗剩来说,这种站在台前挨斗的事情,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都显得极不自在。狗剩翻着一双白眼,做作地望着头顶房檩上的梁金板,两只手却捂在肚子前边暗暗地用力搓绞;善广一直低着头,活像关注着自己鞋尖破洞露出的脚拇指,两腿一松一紧地在那儿晃悠,紧张地像随时都能跌倒一样。

主席台上的高运喜扶正拐子挪到供桌前,看了看两旁陪坐的村干部,然后才威严地干咳了两声,对着台下社员开口说道——

“下边不要吵,咋,不认识台前这两位是不是?今天,我这可是花了点工夫专门请了这二位先生,现场呢,给大伙上一堂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教育课。嗯,谢善广,嘴太馋,身为食堂保管员,偷吃萝卜被发现;谢狗剩,不干净,两眼盯着牛料瓮,饲养室里瞎糊弄!下边,让他们分别交代,为什么要偷吃的问题……(这个这个)嗯,善广,你考虑咋样了?如果没啥麻达,你就先给咱打头一炮!”

食堂保管员谢善广年纪比高运喜还大些,一听支书在上边已经点到了自己的名字,站在那儿嘴巴讷讷了半天,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但总算还是开了口。下边的社员尽管都屏着气息在听,他那声音委实是太小,坐在前边的人都不一定听得清楚。

“……我,我本人是今年三月的一天,开始走向犯罪道路的。记得是……上韩城工地大炼钢铁建炉的民工回来的那天后晌,食堂没饭了,我让十三嫂给我切了一个红苕母子煮了。这是准备晚饭才给大伙煮的,我一个人吃了好几个份额,这是我多吃多占的第一宗罪过。事后,自己也心虚过,只怕有人反映,心里不踏实了好几天。后来一看也没啥事儿,自己就胆子大了,经常寻摸着想偷吃个零嘴。大伙看得紧,我也一直没有得手。前几天,食堂拉了一大车分配来的糖萝卜,卸车入库时,我故意把掉在地上没来得及捡的一个萝卜用脚偷偷踢到案板下边,趁人不注意,我锁了库房,把那个大萝卜又偷着埋到灶膛里……后晌,我假装提前上班捅火,一个人刨出来在那儿吃,不料想被人撞了个正着……那萝卜还不太熟,一时我也没法藏匿。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随手又把萝卜填到炉膛里了,造成了极大的浪费和犯罪。事后,经过支书教育,我知道自己错了,不应当贪吃贪占喀。看看娃娃和老人后晌每人连汤带水也就那么一小瓢……唉,塞到灶膛的那萝卜咋说也煮几大碗哩。人嘛,就怕自己把自己不当人看,现在说啥也迟了。大伙选我当这个保管员,很放心地让我管理伙食,咱却闹下这号丧德的事……唉,这阵子羞得给人都没法开口说哩。希望大家不要向我学习,狠狠批判我这瞎瞎思想,帮助我认识自己的罪过,好让我今后重新做人……”

运喜也一直在那儿认真听着,不时打量着台下群众的反应。没想到善广这么快便交代完了,他故意问了一句:“喂,伙计,刚说得很好嘛,嘴咋又塌下了?接着往下说嘛!”

善广小声回答说:“完,完……了。”

运喜把脸慢慢地转向台下,征询地望了一圈,对着群众问:“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

下边静了一小会儿,有的说:“算了。”有的说:“谁知道嘛!”窝在柱子下边的谢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