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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

同,虽说两眼看不见眼前这个世界的一切,却也明白事情无论到了哪个份上,总会有些明眼人在那儿稀泥抹光墙,便小声嘟囔了一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大保管才吃了个生萝卜?鬼才相信!上次队上死了那头牛,大家碗里尽是萝卜片儿,那些牛肉都填到狗肚子去了?”

运喜在上边没听清楚,故意大声问:“贵同,有屁就大点声放,夹在屁眼里像蚊子嗡嗡,谁听得见嘛。”

贵同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股勇气,居然大声回答他说:“高支书,我是说,队上趋近要再能死个牛就好咧,我这几天口淡得实在是想吃一口肉哩!”

运喜的脸立时红了。

上次,谢要栓家入社时牵给队上的那头大黑牛得病死后,食堂煮好牛肉想趁机让全体社员搞个大会餐。那天中午,他从公社开会回来饿得都没回家,把自行车一放,就钻进祠堂里转来转去,却一直等不到食堂开饭的铃声响。眼见快要到开饭时间了,人实在熬不住了,便提前去了食堂在伙房瞎转悠。趁着那阵子人少,他装做毫不在意地揪了一块还不太熟的牛肉填到嘴里嚼了起来。也怪那老牛肉不好煮,他那牙口平时就不老好,没等咬烂就急着硬往下咽。结果,那块纹丝未动的老肉筋当时差点没把他噎得背过气去……

一听瞎子在下边趁机瞎起哄,运喜立即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人家说太原的城门楼子,你说尻子上的瘊子!”为了会场气氛不要太凉,他转过身又问了台前的谢善广一句:“伙计,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有啥没有交代清楚的,今天这是个好机会,把你那些烧毛炼丹的事都给大伙当众抖擞抖擞,省得放在肚子里生毛毛喀……”

善广也四十大几的人了,一听支书那口气好像这事还一时通不过,急得红着脸发誓说:“高支书,我真的冤枉呀,绝对就这么两回。要是还有隐瞒,我——就不是人养下的!”

运喜一看善广那态度已经十分诚恳,也明白确实在这货身上也没啥挖头了,这才把脸慢慢地转向站在一旁的狗剩问了一句:“喂,谢狗剩,你当了几天饲养员,把生产队的头牯喂得出圈要社员用磨椽抬哩,一冬天就死了两个。你给大伙今天说一说,队上给你发的那些饲料都叫你弄到那儿去了?”

谢狗剩人嘴笨,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大声说过话。支书这一问,他那两条本来已经在不停发抖的双腿,立马抖得像老母猪噻糠一般,人也立时觉得嘴唇发麻,上牙下牙磕得吧吧直响。看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真恨不能在地上找个老鼠洞一头钻进去。

运喜知道他平日那点德行,故意大着嗓门又提醒了一句:“你哑巴啦?刚才咋考虑的就咋说嘛,这有啥难肠的?”

谢狗剩这阵子尽管六神无主,还是知道这号事情的严重性的。既然已经被人闹到了社员大会上,自己想搪塞是搪塞不过去的。他只好战战兢兢地似乎给大家解释地说:“一头驴,哦,还有牛,一个标准,一天才发四两……糜子料,那个,那么大的头牯,大伙都知道,道,道……喀。”

谁知道,他这句明显推诿的话语立即把高运喜给逗躁了。

会前,运喜已给台前这两个人分头落实过了,斗争他们也是给大伙做做娃样子,只要两人上大会认个错,以后也就不再追究了。狗剩这一节外生枝,倒弄得他一时下不了台。

运喜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说:“咋?冤枉你啦?照你说,社员群众的眼睛都叫鸡屎糊住了?嗯,你也不嫌恶心,发饲料时仓库保管专门给里边搅了一锨老鼠屎,你居然还生吃哩。我看你是不想认识这个问题,好,我找一个人替你上来认识认识!”

他朝台下搜寻地望了望问:“喂,刘冬花来了没有?”

台下墙角旮旯的一个年轻媳妇站了起来,立即小声回答:“来……了。”

运喜声调稍微平缓了一点,对已经站起身正在那儿一时还不知所措地扯着衣服的狗剩媳妇说:“你不用上前来,就站那儿。是这,你先替自家男人表明个态度,咋样?”

狗剩这个媳妇嘴快,在女人窝窝有个“酸辣子”的绰号。此前,她倒是给姐妹们偷偷哭诉过狗剩在饲养室用铁瓢偷煮牛料只顾他吃的丧德事,可在社员大会上,支书让她当众揭自家男人的短处,她却一时犹豫着不愿开口。

运喜看她心有余悸,提示地说:“你知道多少说多少,主要是看你们家个态度喀。”

“酸辣子”还是有点不情愿,小着声说:“谁屙下的让谁去舔,又不是我偷吃的!”

一看“酸辣子”不愿意配合,他只好开导地说:“谢狗剩是不是你男人?嗯?这点忙你都不帮还算啥两口子?要你替他说两句话么,是叫你到澄县担炭去呢!今天,只要你当着这么多人说他不是你男人,我就有我的拿法。说句实在话,这是让你替自家男人认识认识,也是帮他改邪归正哩,又不是让你随着众人把他往沟里掀哩,连这个轻重你都掂不清!要不然,咱把这事情往公社上交也行。反正我这个破支书胳膊太细,也是硬撑着端人家这个大老碗哩。到时候人家公社要逮人法办随咋处理,你也别寻死觅活来找大队,到时我也没办法喀。”

“酸辣子”在娘家上过台子唱过戏,站在人多处倒是不怯场。一听支书那意思,这个事情今天是搁不下了,看来不替男人把这事搪过去不行,于是便不敢再推辞地说:“好嘛,说就说……”

运喜一看“酸辣子”总算是明白过来了,马上大声招呼下边:“都不要说话,听狗剩媳妇给大家讲讲整个事件的经过。”

“酸辣子”一看大家静了下来,便大大方方地说:“阴历五月初五那天,我娘家东马村过追往庙会哩。我想,自打忙罢后我们两口儿也没拜见过我家父母,就想趁歇晌那阵子去把老两口看一下,顺便跟个会。先天夜里,我跟他商量,他说他不去。到了第二天吃早饭从食堂出来,我又要他去,任咋说他也不理我……”说到这里,她突然十分生气地对着大伙儿提高了嗓门问,“让大家说说,自打我刘冬花嫁到半阁城,是不是三六九跟会不过日子的人嘛?谢狗剩,你娃儿今日在多人之地把你的本事成尽,我如果糊半个嘴说不过你这个狗奴才我就不是人!我问你,正月初三,我叫你给我娘家拜个年,你为啥不去?说嘛!女婿娃一年一年不给丈人爸孝敬个啥啥,去屋里转一下是要你娃的银子还是要你娃的脸哩?人家白白把女子给你抓养大咧,嗯?你说,你对我娘家爸咋来的这么大的仇气?”

说到这里,她两手交叉在胸前再不继续往下说,看那样子非得让狗剩众人面前给她回答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平日里,谢狗剩在人前说官话委实是不行,窝在家里跟老婆吵架却会一点儿。一看老婆在众人面前居然敢揭他的老底,大男人那点脸皮也实在是挂不住了。只见他趔着脖子十分生气地说:“你个能怂!咋去哩?给老汉去时揣个驴卵子当孝敬嘛?”

一听狗剩在群众大会上居然敢开口骂她娘家大人,“酸辣子”也不示弱地当众犟嘴说:“呦,这么好的东西,那你得给你先人孝敬孝敬!过年就献在你家牌屋子前,让你爷、你婆趁着热乎也尝尝驴蛋那口鲜味儿!”

真是翻了天了。在村上,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哪敢和男人顶嘴?狗剩这阵也忘记了自己正在挨斗的身份,居然直着脖子大声吼道:“贱货,这阵尽你张狂,回去咱再算账!你等着嘛,小心老子把棒槌给你狗湿的磨成刀子……”

运喜一看狗剩总算进入了角色,站在台口像劝小两口吵架似的说:“哎,哎,狗剩,你咋是个这号货些?有理不在声高嘛,你不跟着婆娘看老丈人还有理了是不是?”狗剩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自己正在挨批判的身份,便再不说话。

一看狗剩被呵唬住了,运喜转过脸又对“酸辣子”说:“哎,狗剩家的,算了算了,串亲戚这件事情就不要在这儿提啦。谁家也没挂无事牌,这个嘛,你是对的,大家也都理解。如果要吵,回到家你们两口儿慢慢吵去,全体社员群众也没那闲工夫听你们狗扯羊皮。这样,你尽管继续大胆揭发,让我看他小子这阵还敢把你咋着?”

“酸辣子”给了支书个面子,气呼呼地接着说:“他不去,我非得要他去。眼看天不早了,这个死挨刀子的一直钻到生产队饲养室不闪面。我头次去,他推土垫圈哩;我又回去在家耐心等了一小会儿,二返身再去,还是没见他动窝,门却在里边插着哩。我敲了半天,他就是不开。我气急了,拣了块砖头就砸门……你当咋哩?他个挨刀子的熏得一脸草灰,他……在……那儿,用水瓢煮着头牯饲料,一个人,偷……偷着喝哩……哩……哩。”

“酸辣子”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了,撩起衣襟擦了一把眼泪。继而,她两眼冒火地指着台前站立的丈夫号啕大哭,且边哭边骂:“你说你的心咋恁毒?你一个人偷吃,都不怕把你自个撑死?我和娃等着你一块出门,只说在娘家能混上一口算一口。大半天过去了,我们娘俩只喝了食堂那半钵子糊糊……驴驴娃,说起来都快……快三岁了,还不会走不会爬,把我娃饿……饿得揭墙上糊过糨糊的旧花纸吃哩。你说,嫁下你这个没一点本事的人能咋?嗷,就算你心里没我这个外姓之人,驴驴总还是你下的种吧?你咋不说给我娃也偷偷剩一口?要真的把我娃饿……饿死了,活下你一个老驴湿的留在世上能咋!”她泣不成声地还要数说,台下那些眼软的女人已跟着她号哭成一片!

这时候,民兵连长谢有福不失时机地站起身来,举着拳头领着大家高呼了一阵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总路线万岁!

大跃进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万万岁!

台下群情激昂,一呼百应。自从“呼口号”这一新生事物传到半阁城,很快被群众大会这一集会形式发扬光大了。每每人们怒不可遏、或者想营造一点气氛时,便会运用此法来缓释或烘托。尽管呼的口号词语因会而异,有时公社还专门印发一些口号传单,但是,对于在政治思想方面永远都跟不上趟子的山民们来说,口号的内容委实是个不咋重要的事情。有时,甚至他们也不知所云,只是觉得郁闷难忍时,只有扯命地呼号起来,心中才十分畅快。

运喜一看斗争大会是开得恰到好处了,对着台前站立的两个倒霉蛋说:“这个这个,你们两个先下去。”

台下,大多数妇女还不时地撩着衣襟擦拭眼睛,不大的低泣声依然不绝于耳。

运喜扫视地溜了台下的动静,感觉到火候基本刚好,便无事一般地敲了敲桌子,严肃地开口说道:“(这个这个)下边静一静,好我个神哟!”

经他这么一吆喝,台下也就有点肃静,他这才接着自己的话题继续开讲。

“嗯,咱们有些人,我看也是趁着别人的灵堂哭自家的恓惶哩。嗯,看《三国》哭天抹泪,替古人担忧。(这个这个)这事就算处理过了。我们共产党是最讲实事求是的,我看刘冬花同志刚才的揭发就很实事求是。在和错误倾向做斗争时,不但要有革命勇气,要敢于大义灭亲,甚至说要把命豁出去!冬花同志说得很好,这充分说明我们的社员很有基本的阶级觉悟嘛。不过,咱把话又说回来,谁家没有老人娃娃?大人还好说,碎仔儿娃娃小嘴一张一张地跟在大人后边要吃的哩,你把空馍笼卸下来能给娃娃取个啥?这号事情,搁谁心里也不好受喀。唉,造成全村目前这个恶劣局势,都是我这个支书没把大家带领好喀。在落实上边的政策方面,咱们有时也容易走过场,这个我也得在这个会上向大伙检讨检讨。譬如,去年那个‘除四害,讲卫生’,村里苍蝇臭虫依然没有从根本上绝迹,这不行。我尽管不是医生,还是多少知道点人畜得病的道理。一个人胡吃浪喝是不是要拉稀?嗷,拉稀是不是就要惹蝇虫?蝇虫一多呢,是不是又传染了好人?这要是一家一户还罢了,全村人都闹开肚子,是不是公社就要怪罪我这个村支书?去年打麻雀运动,那玩意儿还得让人跳墙上树扛着杆杆满村追打,咱也没费啥力还不是完成了任务?我看对付这小小的苍蝇,办法显然就简单得多。合了大食堂,村上要求不能食堂家庭两头冒烟。我看,咱们的‘土政策’也得改一改,从今往后,各家各户可以生火。蝇虫怕烟,恶狗怕砖么。这样吧,老人娃娃的饭,嗯,可以从食堂打回去。家里添个瓢呀盆呀,只要能把冷饭烧热,总不能把走不动的老弱病残抬到食堂来就餐?咱们得先把住病从口入这一关!(这个这个)社员家里动点火,大队今后一概不究!”

运喜这一席话,社员们听得真真切切。他说这种不用打腹稿的话一般还不口吃,甚至连一点磕绊都不会有。

大伙还顾不上议论,只听支书又开口强调地说:“都静一静,还有个正事。公社呢,在山阳村搞了个千人食堂的试点,把几个队食堂并在了一起。(这个这个)为了给社员增加营养,他们最近还引进了一种新东西叫‘小球藻’,其实就是河槽里漂的个绿浮毛毛喀。据说那玩意儿不但能吃,而且下口很利。人家大队的科研站能人比咱们多嘛,还发明了一些‘人造肉精’啥的,反正都是些科学的东西,咱们也得学着搞一搞。只要不把人饿倒,只要是能下口的东西,我们就要勇于尝试!还有,炼钢工地上刚下了一部分人,我看,各队那些壮劳还得把铺盖准备好。下一步,县上要开修红旗水库,用工量很大,咱们肯定也得上人。这样一来,大家可能又有说法。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个水库虽说占着咱们地界,修成后咱们向阳公社也受不上啥大益;但是,大家要发扬共产主义风格,都是社会主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