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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吠日(狗的故事之一)

震惊长稔塬的两村械斗,最终逮了几个逃荒客吃了几天牢饭,最终不了了之。两村人打得不可开交的那阵子,佑普爷却坐在自家院子里,心事重重地把自己的狗唤到自己跟前,伸出他那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狗身上那干枯而肮脏的皮毛。

欢欢乖乖地伏在他的脚下,像和主子交谈般望着他手中的绳套。它一时还不明白,从未被拴过的它因什么事情招惹得主人动了拴它的念头?

按照老辈人遗留下的传说,狗虽然是四蹄儿趵地的牲畜,可它们中间却混有一些“犬”类。这些负有天命的生灵虽然看起来和一般的狗没啥两样,整日间不露声色地把自己的天职蛰伏在那一副皮囊中,可它们依然比人多长了一只“天眼”。“人”字上边添个“一”字,右上边再多出那么一个“眼”来,这才谓之“犬”。此刻你大约就会品味出来,古人留下的这些包涵无穷奥秘的无言嘱咐,需要我们用多么大的心智才可去解读啊!然而,虽然犬类有着如此显赫的天使身份,当被人们认出它的身份来,它的厄运就到了。

老爷子相信这些,也是半阁城懂得这些讲究的不多的几个人。一直以来,老汉都和自己饲养的狗有着某种常人不可捉摸的默契。连续三天来,每每到了午时三刻,欢欢都会按时按点地观察着天上那一轮高悬的白日,像和太阳公公交谈一般“呜呜”地发出自己的感言。这一切,已经被主子不止一次看在了眼里。

在长稔塬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

神农帝时,麦生六穗,犬通人言。秋里播种一粒麦种,

夏至就有六个年头的收成。农人不需要辛苦劳作,打的麦子

多得根本无法存放。粮食多了,免不了就有些糟践。当这一

切传到上天那儿,玉皇爷爷却有点不大相信,决定亲自下凡

体察一番民情。

这一天,玉帝化幻成一个隐身老道来到塬畔。在一处修

盖整齐的农家院落前停下脚步,静心屏气地观看起来。此刻,

厨前正有一年轻农妇在案头烙饼,身旁依偎小儿扯着衣襟在

着急地呼唤。原来,孩子急着要去拉屎,缠着让母亲随其去

揩屁股。只见那妇人并不着急,慈爱地招呼小儿快去快回。

不一会儿,待小儿拉完后撅着小屁股呆在一旁等她揩屁眼,

她顺手撕下案头一块面团,为儿揩罢屁股随即便投饲给一旁

爬卧的看家狗。谁知道,面对滚到嘴边的面团,那狗连眼皮

都没抬一下,自顾打着瞌睡……

天帝要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妇人这个举动,立即招惹得龙颜震怒。

麦子本是天上圣物,理应被地上人家视如珍宝。上苍以

慈悲为怀,特赐麦生六穗。唤风伯吹拂,遣雨师洒道;太阳

公公日日照耀,四季冷暖天庭调节,这才有了满场满院黄澄

澄的麦粒。谁料想,这帮懒虫居然如此糟践!为了从根子上

惩罚他们的奢侈之风,天帝捞起田间的麦子便捋将起来。他

老人家决心灭绝这种天下苍生赖以活命的作物,饿死世间这

些不知好歹的浑球儿!

话说,早在玉帝站在南天门向下世瞭望的那一刻,趴在

农家院子的那条犬,已经把这一切都看在它那只“天眼”里

了。只是,它因负有天命而不便言声。当它看见天帝不问青

红皂白已开始手捋麦穗时,这才急忙冲出门道一头扑上去,

扯着老人家的手伏地陈奏道:“上帝快快息怒,容犬民详情

道来。去岁天无雨泽,开年地不滋生;人间已无隔夜食粮,

吾辈亦以吃屎为生。方才饥儿号啕不止,女主无计可施,便

揉泥巴为儿演习做饼,所弃面团,实乃黏土尔耳!”

自古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上帝想,普天之下,莺歌

燕舞,哪有人食泥土之事?闻此犬言,龙颜大为不悦。他放

下手中的麦穗,指着伏在地上的狗怒喝道:“孽畜!尔辈与

人为善,可知人心叵测?日后不允再说人言,以免熏染淫奢

之风!农人理应惜粮如命,却如此暴殄天物;念尔尚存孝悌

仁爱之心冒死进谏,且饶性命一条,滚吧。”

一言既出,犬立地就变成了不会开口说话的哑巴。然它

并未谢恩离去,依然伏地呜咽。看着狗那委屈的样子,似蒙

受了不白之冤屈。天帝只怕有讹,决定再次登门查看一番。

然而,这次他却看得更加真切——那妇人操起扫把,将自家

小院仔细地洒扫一遍,院落立时整洁起来。

但见,她返回屋内从柜子拿出簇新衣裳,亲切地呼唤儿

子换上衣帽之后,自己也梳妆打扮停当。出屋前,妇人并没

忘记锅里刚烙熟的饼子,顺手捞起一块,自顾一口口香甜地

品尝,并不时用手掰着送入小儿口中。小儿不快,将饼吐至

脚下。妇人目睹小儿举动并不言语,随即恬静地走近自家院

中井旁,复揭井盖,迅速将儿投入井中!未几,她整发沐浴,

祭拜天地,起身后随之自投入井……

这一幕,让心如铁石的上帝也不寒而栗。他虽不明恶妇

何以做出如此举动,依然怒冲冲前去捡起妇人所弃残饼。观

之,其外表与寻常面饼并无二致;入口品尝,虽乃黄泥做就,

却也惟妙惟肖。上帝从未食过人间烟火,亦无从分辨饭香屁

臭。不过,刚才他毕竟亲眼看见妇人吞食面饼,想来定是人

间美食。他愈加愤然,遂郁郁拂袖而去。

上邪!幸亏他老人家公事繁忙,急着打道回府了事。如

果他还有兴致走进相邻院落完成他的亲民旅程,血淋淋的一

幕必定让他更加震怒。此时,一个恶妇,正在瓦缶里为孩子

蒸煮着自己刚刚饿死的丈夫……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长稔塬上又慢慢地繁衍出一群人来。他们当然知道,既生之为人,此身便与生俱来戴有苦业。当然,人们亦在心底里一直感念着上苍最终还是留给了他们这一口狗食。从此,他们也甘愿背负起“犬民”这个千年耻辱的名号匍匐于地,像牲畜一般地苟活着……

农人和狗,从此虽有了相依为命的默契,也成了时有纷争的一对儿冤家。如若一只狗夜里观星或对日吠叫,他们就会痛下杀心。因为,每每出现这样的情景,上苍就会震怒不已,随之降下那一连串毁灭人类的灾难来!

欢欢这个怪异的举动,已经让老爷子的内心不寒而栗。几天来,他在心里一直问自己,难道先祖们留给他们的这些骇人听闻的故事,一直都在为后世预示着什么吗?

夏日正午的农家院落,静得真是让人惊惧。此刻,如果有一根针掉在地上,似乎都会发出一阵轰鸣。

老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女儿给她送来的棉籽饼慢慢地掰着,一点一点地用手喂给欢欢。狗十分小心地用嘴含着,并不时叼起撒落在地上的那点食渣,一点点地含在嘴里并不舍得下咽。当看到主人手里已经没了吃食,它这才轻轻地走过去,把含在嘴里的食物吐给几个吱吱乱叫的小崽子。也许是母亲口里的食物气味一下子触动了小狗那敏锐的嗅觉,这群陡然被惊醒了的饿虫,立即一哄儿跑到老主人的脚下,一齐摇动着光秃秃的小尾巴蹭磨着不肯离去,希冀老爷子手里还能变出它们喜爱的食物。大狗却带着惊惧不安的眼神,轻轻地又一次回到主人的脚下。某种狗也能感知到的不祥气息,已经在它和主人的心灵之间开始传递着……

老爷子看也不看平日里他都会挨个抱抱的小狗崽,抖掉手里仅剩的那点油渣,尽着小狗们去争食。接着,他飞快地将手里的绳子挽成个背死扣,轻轻地套上欢欢的脖子。狗也不躲不避,伏在那儿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看着欢欢那温顺的样子,老爷子却突然像改变了主意一般,又一次取下狗脖子上的绳套,怔怔地望着南岭上蓝天下那一个小黑点愣神……

那是一座元代建筑的青石殿。在过去的年月里,自农历的六月六那天开始,塔下就开始了那年复一年的盛大庙会。整整三天时间,远近的香客们簇拥在那阴森森的大殿里,面对佛祖身后壁画上那一排排血淋淋的铡刀、冒着肉浆的石磨;闪着寒光的刀山、升腾着烈焰的油锅,每个人都在心底默默地念着佛的名号,极力地赎救着自己那几近堕落的灵魂。神谕告知他们,一个人在阳世造下的罪孽,阎王爷都在他面前那块青石板磨就的生死簿上一笔笔清清楚楚地给每个人记录着的!

想到这里,老爷子慢慢地叩着了手里的火绒,等那嗞嗞的声音燃起了青烟,却犹犹豫豫地忘记了往烟袋上按压,就那样又坐了一小会儿。陡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用力将烟袋在鞋帮上一磕,飞快地把烟袋别在腰里,这才站起来对着自己也是对着狗说——“欢欢,把你从沟里抱上来的是我老汉;今日,送你去那不该去的地方的人还是我老汉!你记住,到了阴司,你把这话给阎王爷一五一十都学说清楚了,我不怕旱天打雷把我劈死!”

说完,他飞快地将绳套从欢欢头上套进脖颈,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顺从着主人走到院子的石榴树下,他将绳头甩过树杈,双手使尽全力一拽,狗一下子便被悬吊在空中……

他没有勇气再看一眼昔日的伙伴被吊起来的样子,狗只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等了一会儿,狗的腿抻直了,他才无力地松开双手,人狗便一同瘫倒在树下。

几只喜鹊从墙头看到了地上的死狗,立即落在石榴树梢不住地嘈叫着。欢欢那一群不懂人事的小儿女,看见母亲被吊上树干的那一刻,还一齐簇拥在下边蹦着想一同上去。当妈妈从树上“扑通”一声被摔了下来时,它们飞快地围上前去用嘴呼唤着昏迷的妈妈……可是,当它们嗅出了那使它们十分惊惧的死亡气息之后,一个个小尾巴立即耷拉了下来,又一齐惊惧地盯着喂养它们的老主人……

此刻,老爷子眼睛里透出的那股凶狠的目光,使得它们立即就瑟瑟地发起抖来……

当天晚上,左邻右舍都收到老爷子挨门齐户送来的一碗“羊肉汤”。谁也不知道,他们面前每只碗里盛着的却是欢欢和它那一群小儿女被合煮了的骨肉!

老爷子早就动过这个心思了。

前一段时间,一窝狗崽饿得眼看已经不行了。为了让它们逃个活命,他牵着大的、抱着小的,好不容易把它们丢到城里的大街上。谁知道,第二天当他打开家门,欢欢领着几个儿女已经早早地等在门外……他真的不能想象,大狗自身走路都一步半步地挪脚,它究竟用啥办法将几个小的一个不少地又领了回来呢?

昨天,运喜的老娘病了。先生给老婆子开了个处方,说要用绿豆羊肉合煮的汤汁调养,老詹请佑普爷去帮忙宰了一头羯羊。一群面如菜色的老老少少无事可做,围了一大圈站在那儿看着老爷子在那儿剥羊。那臭烘烘的血肠刚剖开,他们居然像恶狼一样,一齐不住地吞咽着满嘴的口水……看到这一切,老汉心里实在无法平静。最后,他涎着老脸讨下那副羊肠子和几只羊蹄子,谎说是拿回去喂狗。那时,他就已经黑下心动了杀狗的恶念。他也想过了,既然它们母子终究逃不过这场年馑,何不成全它们死活在一起去搭救几条人命呐?当他把一大沙罐骨头汤送给左邻右舍后回到家里时,却一夜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左邻右舍都发觉老爷子走路已经没有了以往高扬着脸的神态,听见有人问候也不再应声,一双眼睛里还多了些凶狠的光亮。中午,巷道的婆娘们呼唤欢欢上炕给娃娃舔屎那阵子,却从门里唤出一脸老泪的佑普爷……

不几天,人们都知道这个老东西把欢欢母子已经烹了。

这不啻是一个天大的凶讯。

长稔塬的人,从来不吃地上跑的狗和水里游的鱼。尽管有一千个传说,他们却只牢牢地记住了祖宗留下的这一条遗训——狗和鱼是忠勇善良的化身。狗不嫌家贫,即使饿死也不会离开养它的穷家去攀附富贵;对于主子,它们从来都不离不弃,忠贞一生。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都一眼不眨地守护着满地的庄稼和羊群,恪守着日月和星辰赋予它的天职。河里游的鱼儿,没有四肢、没有羽毛;不会走路、不会飞翔。为了大地给的它那一条性命,它不吃五谷不伤生灵,与世无争地苟活在水底啃食着泥土,甚或终生都不会叫一声!一辈一辈的山里人便与它们有了这个互不相食的约定,从古到今,恪守如一。

佑普爷执刀向狗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把自己推向了不义之路。何况,欢欢这条狗救过这老东西一条命呐。

去年冬天,离矿区较近的二女儿月娥给老汉送了几挑扫来的土煤为他煨火炕。他试着煨了一回,觉得这个东西既省柴火又干净,还不需要人每晚忙活。可是,隔了几天,他因不得窍道煨多了土煤压熄了炕火。天气太冷,他从柴房里抱了把麦草,只顾填进炕洞猛烧一气。谁知道,他家那老房火炕的烟囱一直不利,闹得捂了一屋子炭烟。天明时分,他被炕洞里不时倒出的煤烟熏倒在炕头。好在农家厢房的门窗都有糊纸的漏风菱格,多多少少还能透进来些许空气。要不,说不定真会闹出场人命来。十分了解主人久有黎明即起习惯的欢欢,发现老爷子吃早饭时还没起床,便急得在院子直打转。后来,它干脆跳到炕上咬住主人的被子乱撕一气。看见老爷子躺在那儿仍然没一丝儿动静,狗像发了疯一样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地狂吠,终于招来邻居救起了主人……

在狼就是狼、狗就是狗,从来还没有“狼狗”这一说的长稔塬,老爷子养的这条狗十足是一头狼,但绝对却像一条狗。

山民都信一个缘字。巧遇是缘,躲不过也是缘。老佑普养的每一条狗都和他有缘。老汉喝了大半辈子罐罐茶,养了大半辈子细狗,在巷院中端得起架势讲得起排场,即使在周边村子提起他的大名也几乎无人不晓。最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