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深夜,谁按响了门铃>第一章 你能为我付出多少 (1)

第一章 你能为我付出多少 (1)

在柳树营的人称呼郑宏“郑总”之前,郑宏是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团支部书记。柳树营的人说起郑宏,众口一词:那人不白给。

郑宏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时,就表现出了卓越的政治才华,挺有号召力。

初一时,学校要求学生们利用业余时间宣传“最高指示”和“梁效”的文章,好多同学采用的方法是把主要句子抄在哪家院墙上抹的小黑板上,郑宏采用的方法却与众不同,他组织几个同村的同学,每隔几十米一个人,占据柳树营的主街,郑宏自己在街的最东头,一手拿电筒照着报纸,一手拿着用硬纸壳卷成的话筒,冲着紧邻自己的那同学喊:“平静后面是惊涛骇浪”,紧邻他的同学重复“平静后面是惊涛骇浪”,第三个人把这话再重复一遍……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的社员们,在难耐的夏夜里能听到知了之外的另一种有节奏的声音。校长说郑宏的方法胜过三只高音喇叭,还在各班推广郑宏的方法,于是,在全柳树营公社,一到晚上,村庄的上空就会有此起彼伏的喊声:“平静后面是惊涛骇浪”……

初中二年级,郑宏是初二(1)班的班长,那时候,盛行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小商小贩当作投机倒把分子,郑宏给校长写了一份建议书,建议柳树营中学组成打击投机倒把行动队,由他任队长,每天晚上,到公路上堵截投机倒把分子。校长竟然同意了郑宏的建议。于是,初二(1)班学生,不分男女,吃过晚饭,都手持木棍、绳子到公路上去。燕柏路在柳树营境内的三公里,成了郑宏的天下。郑宏把全班四十多个学生分成四个组,最东头一组,最西头一组,中间一组,另一组机动,在公路上巡逻。学生们把从家里带来的长绳子的一端栓在马路一边的大树上,另一端由躲在马路另一边壕沟里的人抻着,一般情况下,绳子是贴在马路上的。如果在公路上巡逻的那一组看到有用自行车驮着东西的人经过,就会吹起口哨,躲在壕沟里的人就会把绳子拉起来,离地面有一米高。这招是从电影上学的,只是绊倒的不是战马,而是自行车。骑自行车的人往往被摔得趴在地上起不来,郑宏会带着人冲上去,检查人家自行车上驮的是什么,如果驮的是粮食、棉花或者食盐,骑车人就会被送到公社……也有侥幸冲过绊车绳的,那些人往往是在城里做工的工人,家在农村,从城里带点东西给老婆孩子,不想被抓住,知道公路上有一群学生巡逻,到了有埋伏的地方,猛冲过去。这样一来,更倒霉了,前面还有一道关,学生们严阵以待,骑车人到了跟前,有猛少年冲上去,把手中的木棍猛地插进自行车轮子,只听得嘎巴嘎巴几声响,自行车辐条被别断,骑车人也会载下来……

郑宏教育他的队员们,时刻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到公路上堵截投机倒把分子,躲在马路边壕沟里的人,一部分人眼睛盯着马路上过往的人,看看自行车后座上有没有东西,另一部分人望着天空,不是看星星,而是看天空中划过的信号弹。郑宏认为,一旦天空中有信号弹划过,那就是阶级敌人在联络,必须把情况马上报告公社。那一个夏季加一个秋季,郑宏领导的柳树营初中打击投机倒把行动队,一共捉到五名“投机倒把分子”,自行车上带的粮食都交到了公社,还发现了两次“敌情”,是两颗蓝色的信号弹从他们头顶飞过……

对郑宏发明的土广播,柳树营的社员们并不买帐,说郑家小子好出风头;对他组织的打击投机倒把行动队,不光柳树营的人骂他缺了八辈子的德,就连夜晚从燕柏路柳树营段经过的人,都骂柳树营初中的学生是土匪。不管老百姓骂得多难听,郑宏有自己的见解: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投机倒把分子骂我们是土匪,正好说明我们的行动是革命行动,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郑宏办的也不全是挨老百姓骂的事情,也办过让老百姓拥护的事情。初二下半年,到了冬天,社员们歇冬了,郑宏又跟校长建议,农村里文盲太多,不利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巩固,应该利用农闲时节办扫盲班,校长对郑宏说:“你跟我想到一块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先把你们村的扫盲班办起来,我把你的经验在全公社推广。”郑宏得了尚方宝剑,亲自找小学校的校长,让小学校拿出一间大教室,供扫盲班的学员上课用;还亲自找到大队书记,请大队派人入户做动员工作,好多大字不识几个,每天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在那一年的冬天走进了郑宏办的扫盲班……

因为柳树营中学有了郑宏,就常有经验被创造出来,柳树营中学几乎每年都被县里评为先进单位,校长被评为思想政治工作的先进人物,郑宏是柳树营初中唯一一个上学期间就成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的人。

郑宏那届初中生是两年制,阴历腊月毕业。当年高中招生不实行考试,凭个人表现,由初中推荐。谁都不怀疑,郑宏肯定选择上高中,可在阴历腊月二十二的毕业典礼上,校长却让郑宏代表回村参加劳动的毕业生发言,郑宏走上主席台,发言稿肯定是提前准备好了的,满怀豪情,壮志凌云,表达了一个少年到广阔农村改天换地的信心和决心。校长把郑宏誉为移风易俗的典型,号召学生们以郑宏为榜样,无论是升入高中继续学习还是回村参加劳动,都要以全人类的解放为己任……学校党支部给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发函,庄重推荐郑宏。

郑宏这一步棋走得好啊,初中毕业的第二年就担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二十岁入了党。有传言说,将来柳树营的当家人非郑宏莫属。

李云霞是柳树营公社第一生产大队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高中毕业没在庄稼地里干过一天活,到大队养鸡场当了一名饲养员。别看每天都闻鸡粪味,但那差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天给记十个工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抢着进养鸡场还进不去呢。李云霞人长的漂亮,事由好,上门求亲的踏破了门槛。李云霞跟老娘说,她不想那么早就高对象。老娘知道闺女的心气高。

李云霞曾经是郑宏的追随者。初中二年级,班长郑宏组织了柳树营中学打击投机倒把巡逻队,李云霞是巡逻队的成员之一。郑宏和李云霞的家在柳树营大南街。好象约好了似的,每天吃过晚饭,郑宏手持一根木棍走出家门,去燕柏路上抓投机倒把分子,总能在胡同口碰上李云霞。李云霞胆小,从公路上回家时已经半夜了,她不敢独自走连接村口和燕柏路之间的那条土路。所以,要等着与他一起走。郑宏从没有问过李云霞是不是胆子小。李云霞自己自然不会说自己胆子小,两个人心照不宣,直到那个傍晚遇到了那样一件事情。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天有点热,土路两旁的麦子在月亮的照耀下闪着金光,快要成熟了!郑宏和李云霞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挨得很近,有微风吹过,郑宏能闻到从李云霞脸上飘过来的雪花膏味道。在离村子二百多米远时,郑宏突然听到了路边的麦田里有麦结折断的声音,那声音是连续的,郑宏赶忙拉住了李云霞,两个人站在路边细听,那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那是讲究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郑宏和李云霞的脑海里阶级斗争那根弦都绷得很紧,麦田里的声音马上让他们联想到为保护集体财产而牺牲的少年英雄刘文学。郑宏热血沸腾,李云霞也忘记了害怕,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攥紧手中的木棍,高抬脚,轻迈步,进了麦田,朝着危险走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那声音越来越大,郑宏和李云霞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李云霞紧张地拉住了郑宏的衣袖,郑宏小声对李云霞说:“别害怕,有我呢!”李云霞点点头,充满着对郑宏的信赖。两人肩并着肩,继续朝前走……眼前的情景让郑宏和李云霞大失所望:却原来是两只大黄狗在播种爱情。它们交织在一起,享受着爱情的愉悦。周围的麦子倒了一大片,那是它们追逐时碰倒的……郑宏和李云霞站在两个生灵几步之外,看着它们做爱!李云霞猛然意识到与一个男生看这样的动画片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扭头朝回走,郑宏也意识到自己行为与先进青年的形象很不相称,怕李云霞因此看贬了他,把怨恨撒在两个生灵身上,举起手中的木棍,朝着黄狗狠狠砸了过去。令郑宏和李云霞不解的是,两个畜生对爱情是那么忠贞,被木棍击中后也不分开,一只狗拖着另一只狗冲出了麦田,麦田被它们冲出了一个小胡同。看着倒下的麦子,李云霞和郑宏很是心疼,那可是农民的劳动果实啊!就这样被两只牲畜给糟蹋了。那天晚上,李云霞失眠了,两个生灵亲密的动作搅得她无法入睡……

去年春天,郑宏组织一拨青年人在村南的通乡路两旁植树,有人挖树坑,有人从远处的沙河担水过来,给新栽的树浇水。这样的活动自然少不了李云霞,李云霞和一个下乡知青搭伙,一人扶住树苗,一人往树坑里填土。土填满时,郑宏挑着两桶水过来了,李云霞走到郑宏身边,想帮一帮他。李云霞把郑宏身后的那只装满水的水桶从扁担钩子上摘了下来……她以为这样可以让郑宏腾出手来很轻松地把前面那只桶放在地上。却弄巧成拙,按基本的杠杆原理,郑宏的肩膀是支点,扁担是杠杆,两只装满水的桶分别位于扁担的两头,那么,扁担就是平衡的,李云霞把扁担一头的水桶摘掉,就得有另一种向上的力量支撑扁担另一头的水桶,郑宏不知道李云霞绕到他身后是摘扁担钩子上的那只水桶,没有及时托住面前的那只水桶,结果扁担失去了平衡,在一桶水的重力作用下,扁担翘了起来,正好砸到了李云霞的上门牙。郑宏听到了一声惨叫,赶紧放下扁担和水桶,扭回头看,却见李云霞用手捂着嘴,有血从手指缝隙流了出来。郑宏上前,拉开李云霞捂着嘴的那只手,把郑宏吓得不轻:李云霞的嘴中血肉模糊,郑宏说赶紧上医院,李云霞却因为疼痛走不快,郑宏蹲了下来,说:“我背你!”李云霞有点犹疑,跟李云霞搭伙植树的女下乡知青走过来,跟李云霞说:“这时候你就别不好意思了,让郑书记背吧。”李云霞这才妞妞捏捏地趴在了郑宏的背上,郑宏用手兜住李云霞的屁股,一路小跑,把李云霞背到了公社卫生院,大夫一检查,跟郑宏和李云霞说,门牙掉了,只能镶假牙了。两个月后,李云霞的两颗门牙就变成了金黄色的了。郑宏跟李云霞开玩笑:“将来你要是因为这两颗假牙嫁不出去,我垫底。”李云霞反唇相讥:“去你的,我就是去当尼姑,也不会嫁给你。”

李云霞的两颗门牙换了颜色的第二天,郑宏写了平生第一封情书,是给李云霞的。

还别说,别看郑宏上学时成绩一般,情书写得还真有水平,先是阐述了自己的恋爱观,接着说革命者也是有感情的,也需要爱情,然后,回顾了两人之间的革命友谊,最后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当然没有忘了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礼。情书写得好是好,可却没有让李云霞感动。

郑宏把情书交给了李云霞,好几天没有消息。在路上碰到过李云霞两次,李云霞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样跟他打招呼:“吃了?”他回答:“吃了。”她问:“去哪?”他回答:“去公社有点事。”然后,擦肩而过。郑宏表面上表现地很平静,心里却如一百条虫子在挠。那难受劲,是郑宏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到了第四天,郑宏实在是受不了了,再不知道李云霞的答案,非疯了不可。

郑宏在李云霞家门口等到了她。李云霞面对郑宏:“有事?”

郑宏直截了当:“我给你的信,你看了没?”

李云霞说:“看了。”

郑宏说:“那你总得给我个态度吧?”

李云霞说:“我觉得你把爱情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别的我什么也不能说。”

郑宏对李云霞的态度很不满意:“我怎么把爱情这事情想得简单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了那封信的。你告诉我,你到底对我有啥印象?”

李云霞说:“很好啊,你是个很优秀的人,也很有发展前途,还很有责任感。真的是好人。”

郑宏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在你眼里我这么优秀,为什么你拒绝我?”

李云霞说:“我拒绝你了吗?我只是说你把爱情这事情想得太简单。你以为搞对象只要两个人彼此有意就可以了吗?涉及到的问题多了去了,复杂着呢。”

郑宏想,也许,自己真的是把爱情这件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他是柳树营最优秀的男青年,李云霞是柳树营最优秀的女青年,两个最优秀的青年应该成为革命伴侣。这样的想法简单了吗?郑宏松开拉着李云霞胳膊的手:“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会得到你!”

“看看,又简单了吗?难道爱情就是一个男人得到一个女人吗?”李云霞说:“如果占有也是爱情,那么就没有强奸犯了。”

郑宏自知失言,忙道歉:“对不起,我这个人你知道,说话不经脑子。”

1976年大中专招生。李云霞从公社教育助理拿到一张中专推荐表。

表填好后要盖上大队的公章,原以为支书孙喜彬会很痛快地在表上签上“同意”两个字,哪知道,孙喜彬却跟她拿起了公事公办的官腔,说全大队报名争这个中专指标的在乡下乡知青有十好几个,让谁报名不让谁报名,支部得讨论。孙喜彬让李云霞把表放在他那里,等支部研究的结果。那天晚上,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又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孙喜彬传达了公社农田基本建设会议精神并部署了今冬明春的农业生产之后,跟全体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