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深夜,谁按响了门铃>第三章“只”字的含义 (3)

第三章“只”字的含义 (3)

也是你的了,这回你有用武之地了。好好干,有前途!孔绍峰真想问问孔支书,让我当村农民政治夜校的老师会不会误人子弟?我走进会场,社员们尽顾了看我怎么走路了,还有心思听我讲的啥不?大队也是一级政府啊,让我这么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出任村通讯报道员,会不会影响村里的形象?人家会不会说,二大队没人了怎么的,怎么能让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当村级记者?但孔绍峰知道好歹,连说谢谢大队党支部对我的认可对我峰的关照,我一定努力工作,不给支书丢脸。

于是,孔绍峰摇身一变,从一个麦场守护者、机井看护者成了二大队的农民政治夜校专职教师兼通讯报道员。

农民政治夜校每周上课一次。上课时间是在晚上,大队制定了制度,谁不来上课,扣一天的工分。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辛辛苦苦劳动一天,因为没来听课,还落得个落后分子的名声,划不来。就只当歇凉了。吃过晚饭,社员们都会自带板凳,走出家门,从不同的方向来到大队部的院子,至于孔绍峰在台上白活时谁在打瞌睡,谁跟谁聊着东沟西坝家长里短,没人在意。

全公社的农民政治夜校现场会在柳树营大队召开。来开会的有各大队书记和政治夜校老师。孔支书很重视这次现场会,嘱咐孔绍峰一定要背好课,现场会能不能成功,孔绍峰的课讲得好不好十分关键。孔绍峰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想在全公社大队书记和公社领导以及各村政治夜校教师跟前露露脸。孔绍峰听说,孔绍峰有好几个初中同学担任了大队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兼大队通讯报道员,有两个还上过高中手中有高中毕业文凭呢!孔绍峰得让他们知道,孔绍峰这个手中只有初中毕业文凭的人实际水平不比他们差!结果如同孔绍峰意料的一样,孔绍峰足足讲了一个小时,不看稿子,语言流畅,举例生动,道理讲的深入浅出。在孔绍峰的记忆中,孔绍峰讲的这堂课比孔绍峰任何一位小学初中的老师讲的每一节课都生动。孔绍峰结束讲课走下主席台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孔绍峰听到有人跟人议论:想不到老姜家二小子有这么好的口才!接着,公社书记讲话,把孔绍峰表扬了一番。孔绍峰的心里美滋滋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赞扬孔绍峰,更何况这里面有公社书记!

外村来参加会议的支书和夜校老师坐在会场的第一排,没那么多的椅子和凳子,人家来孔绍峰们村开会,也不可能大老远的带把椅子或者凳子过来。在地面上横放了两棵去了树冠的枝干,外大队来开会的人坐在树干上。李云霞也在树干上坐着。孔绍峰也得听听公社书记都讲了啥,提哪些要求。孔绍峰得把工作做得更好,才对得起大队每天给他记的五个工分。孔绍峰走下讲台,见只有李云霞身旁还有空位,便走了过去,挨着李云霞坐了下来。李云霞侧过脸,伸出右手的大拇指,点点头。孔绍峰明白她那番举动的含义,是说他讲的好,课上的很成功,心里头便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孔绍峰讲课,也是公社书记讲话的地方是在进入大队院子的门楼之下,讲课用的课桌是李云霞平时用的办公桌,椅子也是她平日里坐的那把椅子。会议开始前,孔绍峰和她一起把桌子和椅子从大队部办公室搬到了门楼之下,会议结束,听课的社员和参加现场会的外村支书、农民政治夜校教师陆续离去,最后,偌大的大队院子只剩下孔绍峰和李云霞。孔绍峰得与她一起,把桌子和椅子从门楼下搬回她的办公室。待李云霞锁上大队部办公室的门,孔绍峰们穿过门楼走在二大队门前那条东西方向的乡间土路上时,夜已深。

两人并排走着,门楼上悬挂着的电灯渐渐拉长了孔绍峰们的身影。走不多远,没有了电灯光的追赶,完全进入夜幕之中。好长一段路,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将要分手的胡同口,两人不约而同站住了。

李云霞先开的口,说:“你今天真棒,完全出乎我的想象。”孔绍峰挺谦虚:“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李云霞说:“谦虚过度就是虚伪。跟我,别来虚的。”孔绍峰说:“你的意思是说,跟别人我可以来虚的?”李云霞说:“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了解你,你的功底在那里呢!” 孔绍峰说:“你刚才不是说我今天的状况完全出乎你的想象吗?”李云霞说:“看你,怎么专挑别人的毛病?是我用词不当可以吧?”

孔绍峰就假装很是认真地请她给他的讲课提意见,哪不足,哪还可以改进,下次讲课该注意啥。李云霞说你饶了我吧,我哪有资格给你提意见?孔绍峰说,要论谁有资格给我的讲课提意见,找不足,在咱们四村,非你莫属!李云霞问:“理由呢?”孔绍峰列举三条:第一,你是我们村第一个高中毕业生吧?第二,大队会计,算是我们村水平最高的文化人吧?第三,咱俩是同学,没有人比你了解我吧?第三条说出来,孔绍峰有点心虚。啥叫没人比她更了解他?孔绍峰跟李云霞本没有过深的交往。回忆初中时代,也就是她请教过孔绍峰几道数学题的解法,孔绍峰跟她借过橡皮用。初中毕业后,也就是孔绍峰当上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兼村级记者之后,才跟她有了接触,就凭这些,怎么说在二大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孔绍峰?还好,李云霞并没有深究孔绍峰这么说依据了什么,她还是很谦虚的语气:高中生算啥?我知道,论实际水平,你能顶我十个。大队会计就更算不上啥文化人了,先前的老会计,别说没上过高中,连初中都没上过,旧社会读了几年私塾,还不照样当账房先生几十年?

说到这里,孔绍峰心里就有点醋意:感情人家李云霞没把大队会计看在眼里呢。她不知道,当大队会计,是孔绍峰少年时代的梦想啊。孔支书把孔绍峰梦想击碎,孔绍峰是何等的沮丧?要是李云霞不当大队会计,说不定孔绍峰还有希望呢!

这丫头真是得了便宜卖乖。孔绍峰心头竟然冒出了恶心恶心她的想法,说:“听你这话的意思,并不看重大队会计的职位?可我听人说,孔支书是特意把这职位留给你的。”李云霞果然很敏感,问:“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孔绍峰也不隐瞒:“二大队的人谁不知道?别说是二大队的社员,恐怕外村的人也明白,孔支书之所以让你当大队会计兼妇联主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李云霞倒挺直爽:“你是说,孔支书是想让我当他的儿媳妇?你相信这种传言吗?”孔绍峰说:“难道不是吗?”李云霞说:“就算孔支书有这目的,你说,我会嫁给他儿子吗?”

李云霞提出的这个问题,孔绍峰回答起来有点难。论个人条件,孔支书的儿子高文化是赶不上李云霞。不说别的,就学历水平,两人就差了一大截。倒不是说多上了几年学,身价就高,只是人的认识水平看问题的深度和广度跟读了多少书有直接关系。上初中时,高文化除了体育好别的课考试都不及格,还挺瞧不起考试成绩好的人。有一回,体育会上高文化拿了个短跑第一名,第二天,背着书包进了教室,站在讲台上,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高高举过头顶,喊:“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啥?数学语文管它及格不及格,先弄张奖状才是真格的!”同学们哄堂大笑。李云霞上初中时挺腼腆,老师点名让她回答问题都脸红,那一次,竟然也被高文化的举动逗乐了。这样两个人能过得到一块?论家庭条件,两家可说门当户对,但李云霞是追求门当户对的人吗?要这么分析,李云霞还真不可能嫁给孔支书的儿子高文化。但凡事都要掉个个来想,再怎么说,孔支书是二大队的当家人,李云霞要求进步,别看眼下只是大队会计,说不定她要把大队会计和妇联主任当跳板,想着有一天当公社干部,吃皇粮,嫁国家干部呢!这话孔绍峰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

孔绍峰该怎么回答李云霞提出的问题?孔绍峰说,别说是在咱们二大队,就是在全公社,高文化的条件在那里摆着呢。老爹是大队支书,本人是独生子,修造厂工人,据说,上门提亲都踏破了高家的门槛,好多大姑娘上赶着呢。李云霞说:“你是说,我真的会嫁给高文化?”孔绍峰说:“我可没这么说。”李云霞就在这个时候说了一句让孔绍峰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别人怎么议论我不在乎,孔支书有啥目的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怎么想这件事情。”孔绍峰特别注意到了李云霞这番话中的“只”字。这个字的基本意义是排他的,或者说,是唯一性质的。也就是说,除了孔绍峰怎么看李云霞会不会嫁给孔支书的儿子高文化这件事情之外,李云霞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这件事情,足见孔绍峰的看法和认识在李云霞心中的重要性和权威性。紧接着孔绍峰的脑海里闪出一个疑问:李云霞为什么在这番话中用了“只在乎你”?她为什么“只”在乎孔绍峰?在这个夜晚之前的二十来年的人生中,孔绍峰能想得起来的,除了生他养他的爹娘,还真想不出谁在乎过他。当然,“在乎你”不等于只在乎你的看法你的意见,但一个人只在乎你对某个问题怎么看,起码表明她挺高看你。

孔绍峰还没有回答李云霞在孔绍峰看来,她会不会嫁给孔支书的儿子高文化,从胡同里传过来脚步声。李云霞说了一句:“有人来了,改天再聊。”没等孔绍峰说啥,撇下孔绍峰朝她家的方向走去。果然,从胡同里走出一个男人,正好与朝胡同走的孔绍峰打了个照面。虽然天黑,也没有路灯的照射,孔绍峰还是看清了走出胡同的人正是孔绍峰和李云霞的初中同学高文化。大概是刚好下夜班,从公社修造站回家。他跟孔绍峰打了招呼,说怎这么晚了没回家?孔绍峰说,政治夜校刚散。便匆匆走进胡同。孔绍峰心里说,怎么会这么巧?要是高文化听到孔绍峰和李云霞在谈论他,在讨论李云霞到底会不会嫁给他,他会怎么样?难道李云霞从脚步的声音就知道胡同里的人是高文化?不会吧?她不会从脚步声听出胡同里的人是高文化,那么,不管谁从胡同里走出来,李云霞都不想让人看到三更半夜她和孔绍峰在胡同口聊天。要不也不会那么匆忙地离去。而且,离去的原因是因为“有人来了!”这让孔绍峰有点迷惑:李云霞是怕人看见她和孔绍峰在一起,还是怕人看见那么晚了一个男人和她在一起?如果不是后者,而是前者,她为什么怕人看见她和孔绍峰在一起?是因为孔绍峰走路姿势与众不同吗?跟孔绍峰在一起会让人小瞧她?

这让孔绍峰感觉到了自卑。

孔绍峰去田间地头或者知青点采访,然后写成稿子。孔绍峰挺把“村级记者”头衔当回事。去采访时,手中拿着采访本,上衣口袋插着两只笔:一只圆珠笔,一只钢笔。走在路上,昂首挺胸,直视前方。颇有自豪感:全村上千口人,只有孔绍峰写的文章能在公社广播站广播。如此自豪是要付出代价的:只顾昂首挺胸,忘记了自己的腿脚不灵便,常被路上的某个石子绊倒,摔个嘴啃地,胳膊肘和膝盖被蹭出血,刚刚结疤,又一次摔倒,渗出的血重新凝固,结成疤……有一次,去一个叫姜家坟的地方采访一位从燕山市到柳树营二大队村插队因为吃苦耐劳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被选为第一生产队长的知青,迈田埂时被杂草绊倒,跌倒在田埂上,手中的采访本甩出去老远。在一旁干活的两个大叔走过来,搀起了孔绍峰,把采访本捡起来给了他。孔绍峰谢过两位大叔朝前走,听到两位大叔发感慨。一位大叔对另一位大叔说,孔家二小子挣这点工分也挺不易!另一位大叔回应:这叫没有君子不养小人,他不干这,还能干点啥?两位大叔的话让孔绍峰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原以为孔绍峰是凭自己的能力当上的“村级记者”,以为写的稿子就是为了宣传好人好事,就是用无产阶级思想占领农村阵地,以为自己的工作无尚光荣,却原来在人家眼中,只是人家可怜他,才给他安排了这样的差事。心里头不是滋味。

是李云霞帮孔绍峰找回了自信。那年月,写纪实性的稿子要盖上公章,并证明“情况属实”之后才能往外投。孔绍峰采访某个人物后写成的稿子要往外投,就得盖上大队的公章,并且要注明“情况属实”。柳树营二大队的公章由大队会计李云霞掌管。当然,重大事情需要盖章,得有孔支书的批条。像往外投稿这样的事情,算不上大事,李云霞就可以使用盖章大权。因为当上了农民政治夜校的老师兼村级记者,在二大队的年轻人中,孔绍峰跟李云霞的来往相对频繁:不光是政治夜校上课那天晚上,孔绍峰和她一起把办公桌办公椅从屋子里搬出来再搬回去,要一道离开大队部,相伴走在回家的乡间土路上;还因为孔绍峰写了稿子要盖上大队的公章,李云霞要对孔绍峰的稿子进行审核,还要在稿子的扉页处写上“情况属实”,签上年、月、日,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公章,扣在“情况属实”四个字上。实际上,李云霞从没有认真履行过审核者的职责,孔绍峰拿去稿子,她只看标题,就在稿子的最后一页签上“情况属实”,盖上公章。孔绍峰多次要求她认真一些,看了稿子后再盖章。她却说“我还信不过你?”倒让孔绍峰无话可说。

那一天,又是农民政治夜校上课的日子,黄昏,孔绍峰到了大队部。李云霞在办公椅子上坐着。孔绍峰拿出白天写的一篇一个农家姑娘拒收彩礼所谓移风易俗的故事稿子,要李云霞盖章。李云霞在稿子上盖了章,把公章放回到文件柜中,从文件柜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孔绍峰:“我怕别人把报纸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