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深夜,谁按响了门铃>第四章 我们为了追求美 (1)

第四章 我们为了追求美 (1)

虽说历史的车轮已经驶进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虽说柳树营并不封闭,虽说李云霞算是新时代的女性,但这样的话从一个未成家的大姑娘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满屋子的人颇感意外。一时间没有人对李云霞的这番高论有回应。到了还是下乡知青小葛打破了满屋子的尴尬。小葛从土炕上下来,拿起李云霞放在办公桌上的那枚大头针,别在一个火柴盒的碎片上,朝郑宏手中递:“郑书记,这枚大头针你可得像宝贝一样保存着,有特别的纪念意义。”郑宏还真的从小葛手中接过那枚大头针,说:“谢谢,我一定要好好保存,就像珍惜我的眼睛一样珍惜!”郑宏这话啥意思?借机发挥,是在向李云霞表达爱意吗?也许,正是李云霞关于一公一母的虱子落在她的头上会让她的头发成了虱子窝的高论给了郑宏勇气。孔绍峰偷眼观察李云霞的表情,那丫头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大头针,冲郑宏说:“你要喜欢保存大头针,这一盒你都拿去!”孔绍峰看到郑宏的表情有点尴尬。他是不是想当众宣布,他在追求李云霞?李云霞以这样的方式回应他,啥意思?

那天晚上,学习结束,孔绍峰没有等着和李云霞一起离开。孔绍峰怕郑宏会陪着李云霞。孔绍峰可不想当电灯泡。虽然孔绍峰知道,孔绍峰跟李云霞的关系跟感情扯不上边,但孔绍峰也不愿意看到李云霞真的跟郑宏搞对象。孔绍峰觉得郑宏配不上李云霞。不是说两家家庭条件上的差距,也不是说郑宏只上过初中而李云霞是孔绍峰们村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生,最主要的,孔绍峰觉得郑宏这家伙虚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当过偷草贼就是孔绍峰这样判断的依据。还有,孔绍峰有阴暗心理,孔绍峰得不到李云霞,更不想让郑宏娶了这样的好姑娘,孔绍峰宁愿有一天,李云霞会远嫁他乡。

孔绍峰走在乡间土路上胡思乱想,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孔绍峰身后说:“怎么不等我自己就走了?”是李云霞。因为孔绍峰腿脚不利索走路慢,即便李云霞锁上大队部的门后再回家,追上孔绍峰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实际上从孔绍峰离开大队部到李云霞追上孔绍峰,也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孔绍峰扭回头,等着她来到他身边,说:“我以为郑宏会送你回家。”李云霞说:“怎么啦,吃醋啦?”她竟然认为孔绍峰是在吃郑宏的醋!“吃醋”这两个字从李云霞嘴里说出来,意味着啥?狭隘地理解,一个男人吃另一个男人的醋,是因为这俩个男人都喜欢同一个女人。郑宏肯定是喜欢李云霞的,郑宏肯定以为,如果说二大队的年轻人,有谁配得上李云霞,非他莫属。一个团支书,一个妇女主任,他们不做革命伴侣,还有谁能取代他在李云霞心中的位置?那他为什么没送李云霞回家,是因为李云霞要送他一盒大头针吗?还是他要送李云霞回家让李云霞拒绝了?孔绍峰呢?喜欢李云霞吗?即便是喜欢,也不是那种意义的喜欢。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是因为她上过高中,是因为她为孔绍峰写的稿子把关……总之不是想跟她成为革命伴侣的那种缘由的喜欢。退一万步,孔绍峰对她的喜欢中的成因中真有那种因素,孔绍峰也不会承认。孔绍峰是不是也很虚伪?

孔绍峰认为这不是虚伪,而是自尊,是一种自我保护。孔绍峰不能让庄稼人说他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孔绍峰不能让李云霞觉得他不自量力。可该怎么回答是不是吃醋了,这还真是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孔绍峰如果回答“我吃哪家子醋?我吃得着吗?”会不会让李云霞觉得在孔绍峰心目中她无足轻重?会不会影响她对自己的评价?但如果孔绍峰回答真的吃醋了,李云霞要是问孔绍峰为什么吃醋,孔绍峰该如何应对?但是,不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恰当,那更会让李云霞起疑心。孔绍峰问:“你说呢?”事后,孔绍峰觉得自己很聪明。这样的回应,会让李云霞由主动变为被动,而孔绍峰,由被动变为可进可退。李云霞果然无所适从,迟疑了半天,说:“你要不吃醋为什么撇下我自己走了?”这就让孔绍峰有了话语主动权:“你是说,我吃醋了?那你觉得我有吃醋的资格吗?”李云霞问孔绍峰这话啥意思,孔绍峰也不转弯抹角,说:“明眼人都看得出,郑宏在追求你,你对郑宏也是明珠暗投,我吃醋,意味着啥?不自量力。”

孔绍峰以为李云霞会安慰他一番,说一些任何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至于孔绍峰有没有权利爱她,那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之类的话。

孔绍峰想错了,李云霞没有安慰他,问他:“你们怎么会觉得我会跟郑宏好?”

孔绍峰给她分析:“郑宏和你是二大队最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如果讲究志同道合,讲究比翼齐飞,你们俩最合适了。从现象上看,你们的交往也给人在谈恋爱的印象。春天里,我在生产队的麦田里看机井,一天早上,走在回家的乡间土路上,看到郑宏带着一帮人在路边植树,你和他同植一棵树。配合地那叫默契。还有,就说今天晚上,你给他挑刺,那叫一个专注。最大的亮点是你的爱情宣言。”

“我的爱情宣言?我啥时候宣言了?”李云霞问。

孔绍峰说:“你说一个虱子掉在你头上无所谓,要是两个虱子一公一母从郑宏的脑袋上掉在你的脑袋上,你的头发非成虱子窝不可。这是多么生动有力的爱情宣言?”孔绍峰想说,连配对、生殖、下一代的事情都联想到了,又怕李云霞认为他太猥琐,这些词汇也只能留在了脑海之中。即便如此,孔绍峰说的那番话也让李云霞难以接受:“你瞎想啥呢?啥爱情宣言,八杆子扒拉不着。”孔绍峰说:“不是爱情宣言,你怎么会说出那番话?”

孔绍峰说:“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郑宏喜欢你,你该抓住机会。”

李云霞反问:“你啥意思?你以为我和郑宏真的在谈恋爱?”

孔绍峰给李云霞分析了他们走在一起的可能性。无非是从两人的社会地位,共同的追求来演绎。孔绍峰问李云霞他的分析有多大的合理成分,李云霞说:“你把爱情婚姻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孔绍峰真想问问,在她的想象中,爱情婚姻怎么复杂。转念一想,人家怎么看爱情婚姻的复杂,与你一个走路风摆荷叶的人有何相干?说了明天见,孔绍峰拐入胡同,李云霞沿街朝西。

两天之后的晚上,夜校不上课,理论小组不集中,孔绍峰没有备课,也没有写稿子,在栖身的茅草屋里的书匣子兼书桌上演算一道微分方程。

孔绍峰是从初中二年级开始自学大学一年级的微积分的。某天,数学老师提着一个铁壶和一个用硬纸板做成的圆柱体、一个圆锥体走进教室。那一课老师讲的是圆锥体体积公式。铁壶里装着细沙,老师先把细沙倒进圆锥体中,再把圆锥体中的细沙倒进圆柱体中,如此三次,细沙刚好填满圆柱体。老师把圆柱体和圆锥体摆放在一起,告诉学生,圆锥体和圆柱体高度相同,底面积相同,三个圆锥体的沙子刚好填满一个圆柱体,那么,圆锥体的体积与圆柱体的体积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便有同学举手回答:圆锥体的体积等于与它等底同高圆柱体体积的三分之一。教课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句子不长,很容易背下来,不看书就能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孔绍峰也举起来手,老师让孔绍峰说话,孔绍峰说:这种倒沙子的方法只能是验证结论,从理论上怎么推导圆锥体体积公式?老师摆摆手让孔绍峰坐下,说,从理论上推导圆锥体体积公式要用到大学的微积分,初中阶段,只须记住结论就可以了。说话的无意,听话的有心,在那一天,孔绍峰知道了有一门科学叫微积分。孔绍峰有个堂姐上的是河北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参加工作后把上学用过的书放在家里,孔绍峰很容易地找到了上下两册的《数学分析》,学过极限后就是一元微积分。初中毕业之前,孔绍峰已经能用微积分的知识推导圆锥体体积公式了。虽然没上成高中,但孔绍峰的自学没有中断,没当成小学校的老师,没当成大队会计,不影响孔绍峰自学数学。孔绍峰认为在所有的理科中,数学是最容易自学的,一张纸一只笔就可以搞研究。《哥德巴赫猜想》、《高山与平原》等记述华罗庚、陈景润等数学家事迹的报告文学给了孔绍峰极大的鼓舞,孔绍峰曾天真地想,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能攻克哪道世界性的数学难题,来个一举成名天下知。人,总是要有点幻想的,否则,活着就没有意思。孔绍峰不知道将来如何,但孔绍峰觉得闲着没事的时候,演算数学习题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孔绍峰正沉迷于代入、换算、整理一系列程序之中的某一步,忽听堂屋里有人说话:“雷震在吗?”是李云霞。她没有去孔家北院,直接到南院找孔绍峰了。孔绍峰赶忙回应:“在呢。”李云霞一挑门帘,走了进来。孔绍峰赶忙放下手中的笔,下炕穿鞋。李云霞说你别动了。孔绍峰说:“你是稀客,难得到我这里来。”李云霞拿起孔绍峰放在书匣子面上的《数学分析》翻了翻,说:“你在学大学数学?”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孔绍峰说:“闲着没事,随便翻翻。”李云霞又拿起孔绍峰演算习题的本子,翻了翻:“都做了这么多题了,还随便翻翻,说得真轻松。不瞒你说,我最烦的就是数学,在学校,有老师教都学不懂,你靠自学,学了高中的,又学大学的,你这脑瓜是怎长的?”李云霞这番话让孔绍峰很受用,心里头挺舒服,但得装装样子,说:“跟脑袋瓜怎长的没关系,主要是我腿脚不利索,把别人用来跑跳的时间都用在看书上了。”李云霞对孔绍峰这话不赞同:“腿脚不利索的又不光你,咱们村有好几个腿脚不利索的呢,全公社就更多了,初中同学中就有五个吧?他们能看得懂你看的书吗?我最讨厌假谦虚的人。”

孔绍峰知道,李云霞这么晚了来找他,肯定不是来告诉孔绍峰比那几个腿脚不利索的人有啥不同的,估计是来传达孔支书的什么指示。孔绍峰问:“是孔支书让你来找我的?”李云霞说:“你怎么尽想着孔支书,难道就不兴我自己找你?”孔绍峰说,你当然也可以给我下指示。李云霞说:“我可没有权利给你下指示,我是求你来了。”李云霞有事求孔绍峰?这可是孔绍峰从来都没想到的。孔绍峰跟她说千万别说“求”这个字,有什么指示你尽管吩咐。李云霞说那我就吩咐了。

却原来,县里要召开计划生育工作座谈会,公社指定二大队派一名管计划生育的人员参加,并且要在会上发言。孔支书把任务派给了李云霞。李云霞来找孔绍峰,是让孔绍峰给她起草会上的发言稿。那年月会多,二大队是公社抓的典型,孔支书常去县里、工委和公社开各种各样的会议,自从孔绍峰当上了村级记者,给孔支书写各种会议上的发言稿,就成了孔绍峰分内的事情。据说,孔支书的发言常得到与会人员的好评。孔绍峰跟李云霞说,稿子我可以帮你写,但讲砸了,在会上丢了人,不能抱怨我。李云霞说,你写的稿子,怎么能差的了,我照着稿子念,能讲砸吗?你对我也太没有信心了。孔绍峰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只好从命了。

孔绍峰让李云霞提供了一些素材,比如全村计划生育的基本情况,她是如何克服困难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对做好计划生育工作有什么建议等等。问李云霞,什么时候要稿子,李云霞说当然是越快越好。孔绍峰说,那我马上动笔。孔绍峰把放在书匣子上面的书和本挪开,从书匣子里拿出一本稿纸。刚要动笔,偏偏在这个时候停电了。那年月电力紧张,农村停电是常有的事情,因此,家家备有蜡烛。凑巧的是,那天,孔绍峰屋子里备的蜡烛用完了。孔绍峰跟李云霞说你先回去,我去小卖部买蜡烛,回来写稿子,明天就能给你。李云霞说,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明天写也来得及,停电,我们正好可以唠唠嗑。

孔绍峰坐在土炕上,李云霞坐在炕沿上。相互能看到对方的轮廓,但看不清表情。在没有电灯也没有蜡烛的茅草屋中,与一个同龄的大姑娘在黑暗中聊天,让孔绍峰觉得挺新奇,甚至有点神秘感。头一分钟,谁也没说话,孔绍峰不知道该跟李云霞聊点什么。李云霞打破了难耐的寂静,说,你说点啥呀,别干坐着。孔绍峰说,说点啥?李云霞说说啥都可以,比如你对将来有啥想法。孔绍峰说,好吧,那我就说说我自己。

孔绍峰这个人最大的悲哀是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上小学时,上学下学的路上,常有人在他的前面或者跟在他的后面学他走路,有人还故意问他,学得像还是不像。其实,孔绍峰还真说不准人家学得像还是不像,虽然孔绍峰从四岁腿脚就这样了,但观察自己怎么抬脚怎么落脚,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情。为了能回答那些人的问题,孔绍峰在夏日的中午,晒着毒毒的太阳,观察自己走路时的影子,也在大街上悬挂着的电灯下看自己走路时身影往哪边斜,但都不得要领。小学五年级时有了一次看清自己走路姿势的机会。那年正月,孔绍峰去了燕山市的姑姑家,姑姑带着孔绍峰去百货大楼,大楼的二楼有一间哈哈镜室,花两毛钱参观,姑姑给孔绍峰两毛钱,孔绍峰走进了哈哈镜室。屋子里摆着十几面一米宽两米高的凹凸镜,能把高个子照矮,把矮个子照高,把胖人照瘦,把瘦子照旁,但没有哪面镜子把瘸腿的人照成好腿的人。照哈哈镜的时候,孔绍峰就想,要是有一面镜子,能照出他到底怎样走路,再有学他走路的人问他学的像还是不像,那就可以准确地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