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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洋场 二

小火轮停靠在十六铺。码头上人山人海,来来往往的旅客,还有接送的亲人,在加上各种小商贩,把原本不宽敞的江岸挤得水泄不通。

叶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顿时就觉得头“嗡”的一下大起来了,连脚底下都有些发软感觉头昏眼花。人群不断在冲击着她,茫然不知所措的叶子被人群裹挟着朝前走。一直到人群渐渐稀疏的地方,她才收得住脚步,站在一根路灯杆子下面定定神,打探着周围的环境。看见旁边有个路牌,叶子走过去看见上面写着“小东门”。

看见这块路牌,叶子想到了自己手里的地址,她想:只要找到一块写着“闸北下塘街”的牌子,就找到土根住的地方了。

叶子想得是没有大错,只是她不知道闸北是个大区域,不会写到路牌上。叶子并不知道这个闸北下塘街的方向,只好去问路人。幸好叶子是浙江人,湖州一带的口音和上海话很接近,她问了一个坐在弄堂口的老婆婆,老婆婆告诉她,十六铺这一带是南市在往北一点点就是闸北,下塘就在那边西南角上。

叶子很幸运,虽然花费了半天时间,总算找到了地方,也找到了丈夫土根。土根很意外,他没有想到媳妇有这么大本事,居然可以凭着当年一封信找到了上海。土根住的是闸北的棚户区,整个下塘就是棚户区。

“你怎么来了?”土根很是意外,语气里还有几分惊喜。

“想来看看你。”叶子有点羞涩。

“快进屋吧。”土根把叶子拉进去。

屋子里都是人。

土根本来是和几个工友合租的房子,看见土根的老婆来了,工友们主动搬了出去,把这里留给了他们两夫妻。

也许因为毕竟相隔了3、4年没有见面,开始的几天,土根表现出了很开心的样子,只是很快叶子就发现丈夫的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最叫叶子感到惊讶的,是土根居然也识字了。

叶子就这样留下来,住在了土根的工棚里。

土根似乎很忙,经常半夜都不回家,就是难得早一点回来,也会有很多人来找他。每次遇到这种时候,土根都会让叶子到隔壁邻居王阿婆家去。

一直到有一天的夜里,土根突然在半夜回家来的时候,胳膊上多了一只红色的袖章,上面写着“上海工人纠察队”,腰里扎着一条宽皮带,上面还插着一只驳壳枪。

叶子看见他这个样子吓坏了,哆哆嗦嗦指着枪,“你怎么带着这个东西?”

土根笑笑,拉着她坐下来。

土根那夜和她说了很多话,也许他们两个自从长大以后,一直到结婚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叶子听不懂丈夫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可有一点明白的,丈夫在做一件大事,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大革命。

叶子知道什么是革命,当年叶子的老爹叶树青说过,朝廷就是被革命党推翻的。革命就是造反,造朝廷的反。叶子有点不明白,革命不是成功了,不是已经把皇帝赶下台了?怎么会没有几年太平又闹起了革命?这次要革谁的命?叶子对“革命”原本没有什么好印象,因为她的老爹就因为革命了,朝廷倒了,他中举人的希望没有了才会从此一病不起。只是,这次自己的丈夫参加了革命,叶子自然而然会去期盼革命可以成功。

这次的革命的确是成功了,而且非常辉煌。上海的工人阶级用一连三次的武装起义,迎来了北伐大军的挺进上海。陆土根是工人纠察队一个中队长,身先士卒历下赫赫战功。可是,上海的工人阶级们还来不及庆祝胜利,一场更大的血雨腥风淹没了上海滩。1927年的“四一二”,无数的共产党人和上海工人纠察队,倒在十里洋场的繁华街市。

当天夜里,陆土根浑身鲜血逃回家中,只来得及和叶子说了三句话就走了。

叶子打开门,看见浑身是血的土根已经吓呆了。

“土根,你……你这是怎么啦?”

陆土根右手托着还在流血的左胳膊,把身子挤进门,然后用脚后跟把门关上,“叶子,快找块干净布给我包扎一下。”

叶子手忙脚乱抓过自己一件内衣撕开,把丈夫的伤口包扎起来。陆土根抓过几件旧衣服换了自己身上的血衣,然后把自己腰上的那把驳壳枪包起来,又用一件衣服把这些一起打了一个包。

“你明天天一亮,就把这个包丢到黄浦江里。”

叶子点点头,把包裹装进一只买菜的竹篮子里。

陆土根重新拉开房门,朝外看了一眼,然后回头对叶子说:“我走了。叶子你要想办法活下去。我们会胜利的。”

陆土根正要拉门出去的时候,叶子忍不住扑进丈夫怀里哭了。土根抱住叶子亲了她一下,一咬牙,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拉开门走了。

自从他们定了亲,然后结婚,再一别四年直到这次重逢,他们夫妻就是睡在一张床上,土根也没有用这样的温柔对待过自己妻子。这一次不同,就是这个吻,也许让叶子记在心里一辈子。

土根就这样逃走了,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叶子第二天早上,按照丈夫的嘱托,把血衣和那支枪一道丢进了黄浦江里。回到家里后,又把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后,她带着仅有的几块钱离开了下塘街。

叶子知道自己最好离开下塘街远一点,她不懂什么,可是知道应该尽快远离危险。

叶子在上海已经一年了,凭着自己的聪明,已经对自己居住的地方相当熟悉。叶子又勤快,她不想靠着丈夫养活自己,便接了些洗衣服的活,钱不多,可让她慢慢熟悉了不少人,也更加熟悉了上海。

叶子已经想好了,离开下塘街以后,马上去了南市区的小南门。她要去找一个叫腊梅的姐妹,那是她帮人洗衣服的时候认识的。腊梅也是湖州人,是叶子的同乡,比叶子大几岁。所谓他乡遇故知,腊梅在异乡遇到叶子非常高兴,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腊梅曾经和她谈起洗衣服的工作,太辛苦收入又太少。她愿意帮叶子换其它事情做。

叶子很快就在小南门附近,一间石库门房子的楼上找到了腊梅。

腊梅看见这么早叶子就带着个小包裹,行色匆匆地找上门吓了一跳,知道一定是出事了。昨天夜里外面不停的打枪,听说是蒋总司令和共产党翻脸了,军队在抓捕共产党和工人纠察队。也有人说是工人纠察队内部发生了火并,军队出动平服骚乱。腊梅听叶子说起过,她的丈夫是工人纠察队,一定是出事了。

腊梅一把将叶子拉进了房间,关紧了门,“出事了?”

“腊梅姐,土根受伤了。已经连夜逃走了。我想先在你这里住几天,另外找房子。还有……”

叶子慌慌张张也不和腊梅客套了,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叶子,别说了。”腊梅打断她的话头,拿下她手上的包裹,“先安心住下,找房子的事儿慢慢来。做事情就包在姐姐身上了。你先安心休息一下,只要土根已经逃走了就好。”

叶子紧紧抓住腊梅的手,担心地问:“腊梅姐,你说土根会不会有事,能不能逃出去啊?这到底都是为什么啊?土根他们那个什么革命不是成功了吗?怎么又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

腊梅叹了一口气,“叶子,你只好求菩萨保佑了。这些事我们老百姓不懂,我们女人更是不懂。你也别管这些了,下午我带你去买几件衣服,晚上去荐工。不管怎么样,日子是要过下去的,你乡下还有个儿子要养大。”

叶子感激地摇着腊梅的手,“阿姐,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谢你?荐工还要买衣服?”

“你就别多问了。一切我来安排。”

叶子从怀里拿出三块银元,一脸愁容地说:“土根一直没有钱拿回来,我洗衣服洗了多半年也没有几个铜板。这三块钱还是出来之前,卖掉蚕茧的钱。公公婆婆一定要我带上,一直没有舍得花。”

腊梅把她的手推去,笑着说:“不用你的钱,姐姐给你买。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算姐姐借给你,以后赚到钱再还给我。”

“这怎么好?”叶子很不好意思,又有些好奇与兴奋,问:“阿姐,你给我找的事情真的赚得到钱吗?”

腊梅看了叶子一眼,然后有点轻佻地捏了一把叶子的脸,笑说:“放心吧。凭着妹妹这张脸,想不赚都难。”

……

就这样叶子在腊梅的引荐下进了大华舞厅。她成了大华舞厅几十个舞女中的一员。当叶子第一次穿着一身新旗袍,被腊梅领到大华舞厅门口的时候,叶子犹豫过动摇过,可又一想,自己在上海孑然一身,不找个事情日子怎么过?

叶子也想过,要不就回乡下去?不管怎么样,守着几亩薄田还有一片桑园,苦日子总是过得下去。只是又一想,回去和公公婆婆怎么说?还有,儿子就这样养在乡下,这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只有自己在上海站稳脚跟,才能给儿子一个好的未来。叶子想让儿子去读书,将来才有希望。于是,叶子把心一横,跟在腊梅身后毅然走进了大华舞厅。

转眼就是两年过去了。叶子凭着自己的美貌、聪明,又有文化很快就成了大华舞厅当红的舞小姐。已经没有什么人知道她叫叶子,人们只认识大华舞厅的头牌红舞女水仙小姐。叶子走进大华舞厅之前,她的引路人腊梅,就给她取好了一个艺名叫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