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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归心似箭 (1)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转眼间,一家人在孙家熬过了三个年头,听说陕西的灾情有所缓解,逃亡在外的宝鸡乡党,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返乡。

临行前,归心似箭的奶奶和大婆带着大伯去向孙七爷辞行,说明了想回归故里的来意,他们对孙家老爷宽厚仁慈的收留不胜感激,磕头谢恩拜别!

孙七爷见她们去意已决。想起这几年他们在他家任劳任怨的辛苦劳作,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天。他让陈管家为奶奶准备了回家吃的口粮和种子,一斗玉米种子,一斗青稞和燕麦口粮,和一袋子干洋芋片,还有一些豆豆颗颗的五谷杂粮,和两把本地的土特产——女人拉鞋底用来拧绳子的麻胚,乱七八糟的一大堆。

其实这些东西,也算是我们一家人这两年来辛辛苦苦挣来的,是我们应得的东西。也可以说是孙七爷的恩赐。因为当初爷爷答应孙老爷只管吃管住,不要钱的承诺。如今给了玉米种子又送口粮,虽然东西不多,那也算是孙七爷的额外施舍。

临行,孙七爷又嘱咐奶奶和大婆说:“诚志媳妇,你们带着孩子回去以后,如果觉得老家的情况还是不行的话,你们还可以回来,我们孙家的大门,永远为你们开着,随时欢迎你们再来!”他又派老李送了奶奶她们启程。

奶奶和大婆领着大伯、二伯他们,千恩万谢的告别了孙家,顺着三年前的老路原路返回。

一路上,老李推着他专门为大伯和奶奶特制的独轮车,说是独轮车,那能算个什么独轮车啊!

那是两天前的晚饭后,老李听说奶奶准备带着一家人回老家,便前来探望。

一进门,正好看见妯娌俩正在收拾东西,大婆望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行李正在发愁——

老李关心的问:“王家大嫂,听说你们就要回老家了,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唉,现在诚志不在,你看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行李,大多数都是路上用得着的东西,和东家赏赐的口粮种子,还有两个娃娃平时零零碎碎,捡回来的豆豆颗颗,这让我们怎么个拿法啊?还有三儿这个不会走路的累赘,这可怎么办啊?”大婆说着、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看了这个阵势,老李也为奶奶她们犯愁,几百里的路程,要靠奶奶一个女人家,怎么带得动这一大堆的行李,还有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这让他们怎么个走法?现在没有了诚志这个靠山,这一群孤儿寡母确实可怜!他也在心里着急……

突然,他灵机一动,想起了小孩子砍柴用的那种简易的独轮车,简单实用,挺不错的!那要比用人肩扛背驮可省力得多!

他便说:“大嫂!你俩先不要着急,我想办法给你们做一个独轮车,就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

奶奶半信半疑的问:“那你没有材料怎么做啊?”

“其实这个不难,只要能找一个木轱辘就可以了!别的我想办法好解决!”

“哦,木轱辘有啊!前几天我看见周儿和花花,在院子里滚一个木轱辘玩,我怕砸着他们的脚,藏在隔壁屋里,我拿来你看行不行!”奶奶起身端着油灯,到隔壁堆放农具杂物的房间里,很快提过来一个木轱辘。

老李一看高兴地笑着说:“这个不大不小刚好,做独轮车关键在这个车轱辘上,旧的要比新的好使!有了这个车轱辘,问题就解决了!你们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这没有木匠你会做吗?这得等到啥时候啊?”大婆不放心的问。

“唉,大嫂,你也真是的,咱们还想要个什么样的车子啊?还需要找木匠吗?”奶奶苦笑着说。

大婆不解的问奶奶:“哪个独轮车不就是像咱们家推土堑圈用的那个推车吗?”

老李一笑说:“大嫂,放心吧!这个很简单,没有那个费事,而且还实用,明天晚上我就给你们送过来!”

第二天晚饭后,老李果然推着一辆简易的独轮车过来放在门外。

二伯见了,高兴地不得了!拍手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这不就是黑子他们砍柴用的三角小推车吗?我们也有小推车了!”

“这个被他们的小推车大多了!”大伯走过去和二伯抢着试推。

第二天,老李就是推着他用了多半天的时间,砍砍钉钉的拼凑起来的独轮车,送着我们一家人走了十几里路,一直送奶奶她们翻过卧虎岭上了大路,又转了几道弯,他才告别离去。

却说这一路上,还多亏了这辆简易独轮车省力不少!

未曾想到,这辆不起眼的独轮车,一路上它却成了三伯和父亲的摇篮。把粮食往车子前后左右两边一堆,再用绳子捆绑牢靠,乱七八糟的行李包裹往上面一堆捆绑结实,中间留出一点小空间,铺上被褥软乎乎的像个鸟窝一样很舒服,把三伯和父亲往里面一放,别提他俩有多高兴。

父亲天生好动坐不住,只要一遇到上坡路,父亲就要闹着下来帮娘推车。

天真烂漫的父亲,故乡在他的幼小的脑海里,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反正他看见两个哥哥高兴,他就跟着高兴。只有三哥木讷的坐在车子上,随着车轮的滚动,摇摇晃晃的犯迷糊。

父亲一路上坐车坐累了,就下车跟着跑一会儿,跑累跟不上了,又上去坐一会儿,他倒觉得挺好玩的!

突然,父亲想起了一件事,爹爹自从被坏蛋抓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曾经问过娘,坏蛋到底把爹爹抓到什么地方去了?娘告诉他爹爹被坏蛋送回老家了,我们现在回老家不就是快要见到爹爹了吗?

不由他兴奋地的蹦起来大声喊叫:“噢——太好了——我们要回老家了——我快要见到爹爹了——我快要见到爹爹了——”

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惊得大家目瞪口呆,非常惊愕不已!不知应该怎样回应他?

奶奶的心好像猛地被人用锥子狠劲刺了一下,疼的她差点儿闭过气去,不由得她停住了艰难往前拉车的脚步,抬起头来望着前边蹦蹦跳跳天真烂漫的儿子,心如刀绞,泪珠扑簌簌的往下掉……

大婆在后面,她看见奶奶痛苦得摇摇晃晃的身躯,同是天下沦落人,都有过丧夫后撕心裂肺的痛。她深深地能体会到奶奶此时此刻的心情。

她赶紧大声说:“翠萍,你累了吧?咱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儿,喝点水再走吧!”

大伯知道弟弟的一句话刺痛了三娘的心,他懂事的从奶奶手里接过车子,按照娘的意思在路边停好。

父亲在前面高兴的喊叫了半天,却听不见两个哥哥的回应;他们怎么都不配合我欢呼呢?他生气的回头一看,见车子突然在路边停住了,使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跑回来想问母亲,你们为啥突然停下来了呢?可当他回到母亲身边时吓了一跳,不知为什么母亲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耸动着双肩抽抽搭搭的泪如雨下……大大也在一旁陪着母亲掉眼泪……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啦?提起回家两个哥哥都很高兴,为什么一路上娘和大大两个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呢?老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会儿怎么好端端的地走着走着又哭了,他真搞不明白,这些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变得比他们小孩子还爱哭,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使他百思不解......?

“唉,真扫兴!”

这一路上,车子大多数时间,都是由奶奶一个人或推或拉,由于道路疙里疙瘩的十分难走,独轮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扭来扭去的颠簸晃荡,累得奶奶腰酸背疼,两条胳膊疼得好像快要被卸下来了似的,一双原本白皙细腻的双手,被粗糙的独轮车把,磨得血泡累累,疼痛难忍......

大伯见三娘不停地用手交替着捶打双肩,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遇到上坡路,他和二弟一个在前面用力拉,一个在后边拼命的推。

唉!谁叫他们这么命苦,先是没有了父亲,现在又没有了他们唯一能够依靠的三爸,要是三爸还活着,现在三爸还能帮三娘拉车,三娘也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这是一段缓慢的上坡路,大伯一个人在前面用绳子帮奶奶拉套,心里的话儿也无法对谁讲,独自一个人越思越想越伤心,便偷偷地哭了起来。

只要一遇到好走的慢下坡路,十二三岁的大伯,也换着帮奶奶推一会儿车子,让奶奶轻松一会儿缓口气。

可是,山里的道路,总是弯弯曲曲,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十分难走,让他能驾驭独轮车的路段实在是太少了!一不小心就会翻车的,因为他人小力气小,稳不住车把。

其实,翻车倒是小事情,没有什么可怕的,大不过大家再抬起来就行了。

可是,车上还坐着一个半死不活,吃喝拉撒都要别人帮忙抱上抱下的残疾儿三伯笨笨。

有时候,二伯也想帮忙推车,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虽然长的比大伯体质好;可是他年龄太小了,他没有大伯老成练达,对他来说车子太重,他稳不住车把手,只能帮大伯和奶奶推车拉套。

偶尔,遇到好走的下坡路,大婆是赶不上车子跑得快,奶奶就让她也坐上去歇歇她的小脚。

这一次是原路返回,对路径的概况奶奶也比较熟悉一些,哪里有能住宿的破窑洞,烂房破庙宇都在她们心中,基本上错不了宿头。

大家走累了,奶奶就在有水的地方停下车来休息。大伯和二伯捡柴禾、拔野菜。

不知疲倦的父亲,倒是非常活跃,看见哥哥们在路边地里拔野菜,捡柴禾,他就帮忙把他们捡到的柴禾接过来,抱过来让奶奶生火做饭,忙的不亦乐乎!

唯一的与上回不同的是,他们去的时候,每到一个地方停下来,叽叽喳喳的一大帮人。

可这次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他们女人娃娃六个人,没有了爷爷这个大力士搬石头支锅、扳枯树枝生火,他们真的很可怜!

奶奶拉车拉的两个条胳膊疼得快要掉了似的,几乎没有举手之力,挣扎着支稳铁锅,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大婆生火做饭,她就帮忙添柴烧火。

没有了表姑姑这个挖菜能手,指望大伯和二伯,既要拣柴禾,又要挖野菜,指望他俩捡来的柴禾光冒烟不起火;挖来的野菜也是连根带草的不好洗!

大婆的三寸金莲一路上也实在可怜!虽说偶尔还能坐一会儿奶奶推的独轮车,可是除非是比较长的大下坡路,大婆实在是赶不上了才坐一会儿,一般的弯弯转转的小下坡路,就是奶奶叫她坐,她也不肯坐。

此时,血红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

奶奶用独轮车推着三伯笨笨,推着一家子的救命口粮和希望,硬是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带领着一家大小六口人,回到了久别的故乡——牛寺庙村。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奶奶终于推着独轮车,摇摇晃晃的来到自家大门前,把车子停靠稳当,一屁股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歇息,等待大婆开门。

大婆打开关闭已久的大门,随着“吱扭扭”的开门声,门框上的尘土涮涮的往下掉——呛的大婆连声咳嗽,用手挥挡着灰尘倒退了出来。

大伯和二伯进到院子里一看,好久没人居住的家,到处都是蜘蛛网封门闭户,一派凄凉的迹象。

二伯失望的说:“哥,你看咱们这也叫家呀?怎么乱七八糟的是这个样子,早知道是这样,咱们还不如不回来哩!”

大伯生气的说:“连义!你胡说什么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你就甘心情愿为别人放一辈子羊,吃一辈子的残汤剩饭?”

二伯一想大哥说得对,笑着说:“我才不呢!”

大门外传来了大婆的叫声:“你们两个快出来帮忙啊?怎么一进去就不知道出来了?”

此时,奶奶怀里抱着三伯笨笨进来了,手里还提了那块黄油布,踏进了久别了的家门。

只见满院子乱七八糟的,不似离去时候的样子,院子里搞得一片狼藉,自己的北窑和南窑窑门敞开着,显然是丈夫曾经回来住过,她到窑门口往里一看,只见炕上光秃秃的没有席子,被子枕头乱七八糟的堆放着柜子盖上,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一切都已经是一目了然了,不由得泪水夺眶而出——

唯有大婆中间窑的窑门紧锁,也已经是蜘蛛网封住了门户,呈现出一片无人居住的凄凉景象。

大伯贤义在厨房门口,刚刚放下手里提的行李,见精疲力尽三娘抱着三弟,眼泪汪汪的扫视着久别的家园,看她悲痛欲绝样子,实在是叫人心疼至极!

懂事的大伯赶紧跑过去,接过三娘手里的油布,抖了抖开铺在厨房门外的房檐台上,关心体谅的说:“三娘,你快把笨笨放下,你也坐下来歇一会儿吧!反正咱们已经到家了,我和连义先把那些小件东西慢慢往回搬,你歇着不用着急。”

这时候,父亲手里提了一个和他极不相称的大包裹,连提带拖的拉进来了,煞有其事的有些夸张的喊:“大哥,二哥!快来帮忙啊!你们想挣死我呀?”

刚刚屁股着地的奶奶,听见叫声抬头看见儿子累得小脸通红,还故意“呼哧、呼哧”假装气喘吁吁的样子,奶奶望着儿子活泼可爱的调皮样子,心里更觉得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她不知道一会儿儿子问她要爹时,她怎么答复他?

二伯远远地坐在上院天爷堂下面的槌布石上,看见父亲提着一个大包袱,便埋怨说:“谁让你人小还要提个大包袱,有本事你就自己提吧!先叫我歇一会儿再说。”

大伯赶紧跑过去,想接过父亲手里的大包袱,父亲却不放手说:“这是我们家的我自己来。”大伯无可奈何地回头望着三娘。

奶奶见状,无奈地对侄子摇摇头说:“唉,你去帮你娘吧!不管他!”回头对儿子说:“周儿,快放下吧!看你把包袱弄脏拉烂了怎么办?快放下!叫我喘口气,一会儿我提吧!”

父亲抬头看见自家的窑门敞开,便以为父亲在家里,就冲着窑内大喊:“爹——爹——我们回来啦!你快出来帮忙啊!这包袱太重了,我提不动啊!”

这一喊就像有人,在奶奶鲜血淋漓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疼得奶奶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