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定亲后第二年,我爷爷和奶奶就相继去世了。那一段日子,我们每天早晨都会被一阵恐怖的叫声惊醒,那叫声从鸡笼里传来,仔细听来却不像公鸡的打鸣,声音沙哑、压抑、忧伤,好像是一个被掐住了脖子的鬼魂的哭声。父亲一天早晨到鸡笼一看,原来是一只母鸡学公鸡打鸣,他拿棍子捅了捅母鸡,笑着说:“稀罕事呢,母鸡也学打鸣了。”之后便不再理会。可是那只母鸡并没有因为父亲拿棍子捅它而停止怪叫,那叫声更变本加厉,越来越凄惨,越来越让人毛骨悚然。那叫声也吹进了刘湾人的耳朵里,有位大妈悄悄对我母亲说母鸡叫鸣是凶兆,赶紧杀了那只鸡破灾。可是那只母鸡是下蛋的鸡,来年还指望它孵小鸡,我爷爷奶奶说就不信这个邪,谁也不准动它。

那天早晨,母亲煮了一大锅稀粥,父亲和爷爷吃了便去上工了,晌午回来,爷爷脸色不太好看,母亲给他舀了碗水,他接过水还没送进嘴里便一头栽倒在地,父亲把爷爷抱到床上,爷爷像一堆面一样瘫在那里。一家人全围在床边看着爷爷,以为他累了歇息一会就好,没想到他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醒来时,他口齿不清地说想吃点东西,母亲给他熬了碗稠稠的粥,爷爷喝完粥,用十分微弱的眼光轮番看着我们,从嘴角挤出微笑,说:“丁家有这么一家人,我也该闭眼了。”说完平静地合上眼,再也没有醒过来。

就在我们哭天抢地地呼喊我爷爷时,我奶奶一头倒在了地上,我们又一齐扑向奶奶。奶奶睁开眼望着我们说:“我们走了也给你们省点口粮,你们这一大家子人,让我怎么放得下呀。”说着一串眼泪流了下来,她的眼睛闭上了,可是一口气总咽不下去,嘴巴老是张着,父亲把她的头轻轻抬了抬,她的嘴巴才终于合上了。

爷爷和奶奶走了,家里顿然空寂下来,他们省下的口粮还是没能拯救我们这个贫困的家,穷日子依然像鬼魂一样纠缠着我们,赶也赶不走。

一天,姐姐说她发现一个拾稻子的地方,问我和哥哥愿不愿意去,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姐姐说愿意明天一早就去。第二天天一亮,姐姐怀里揣着麻袋和满心的希望带着我们兄弟俩出发了。

这是我一个八岁的孩子走过的最远的路。

走过一片望不到边的田野,又走过一段仿佛延伸到天边的马路,趟过一条小河,再走过几个村庄,刚上路时的兴奋和喜悦全没了,在炎炎烈日下烤了几个钟头的我们都精疲力竭,我只觉得头昏脑胀,四肢发软,腿脚酸痛,向前跨出一步都很吃力,真想坐在地上不走了。可是姐姐却不让我们歇息,她身上好像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使她永远不知疲倦,她的神情告诉我们:目标就在前面咫尺之遥,只要到达目标,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哥哥都哭起来,姐姐背起我拉着哥哥,指着前方说:“就在前面,我都闻到稻子的香味了,再坚持一会儿,前面就到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我仿佛看见:一望无际的金色稻浪里,无数双手正在频频向我们召唤,阵阵稻香扑面而来,紧紧围绕着我们,把我们包裹在中间。我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感觉身上有了力量,从姐姐背上跳下来,拉起哥哥便朝那片金黄的海洋奔去。

我们终于走到那片金黄的稻浪面前,这时,正是割稻的人们回去吃晌午饭的时候,我们躲在一个土沟里,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才从沟里爬出来。

我们坐在新割的稻穗上面把稻谷一粒粒搓下来装进袋子里,这样不会占地方,袋子里可多装些稻谷。当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时,姐姐连忙站起来说他们来了,赶紧走,迟了就要被抓住了。

当我们背着粮食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父亲望着满满一袋粮食,一脸的狐疑,姐姐解释说这不是偷的是捡的,他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其实偷的捡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粮食填饱肚子了,母亲破天荒给我们姐弟仨一人煮了一个荷包蛋作为奖赏。

粮食很快就吃完了,我们又开始了第二次行动,这次可没有上次走运,稻谷还没装上半袋,我们就被捉住了。他们什么也不说,把我们绑起来就是一顿暴打,他们也吃不饱肚子,我们还从他们嘴里抢粮食,他们恨不得把我们生吞了。打完了又审问我们是谁派来的,前几次是不是我们偷的?

我才知道不仅我们来偷,别人也来偷,这笔帐全要算到我们头上。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哭着说:“我们从北边来要饭的,几天都没吃没喝了,今天饿忙了才来偷稻子的,以前从来没偷过,叔叔伯伯放了我们吧。”他们说我小小的年纪嘴巴还很会说,就看在我们可怜的份上放了我们,下次再看到我们偷稻子,不把我们退打断、头拧下来才怪。

回去的路上,哥哥不停地骂,他的嘴角一直在流血,上嘴唇肿的像猪嘴,我的额头在石头上撞了一个大包,火辣辣地痛,姐姐的两个脸蛋也红肿肿的,嘤嘤地哭着,她说:“粮食没装到,还丢了条麻袋。”

母亲跟大多数乡下女人一样,有着吃苦耐劳、善良贤惠的品德,却也不乏爱占便宜、贪图小利的毛病,她认为我们丁家虽然在刘湾落户大半个世纪,却从没有融入刘湾人的生活,一直处于孤立无援的处境,所以遇到困难无人伸出援手,遇到麻烦无人出面说情。要改变我们丁家贫穷、被人瞧不起的现状,首先就得与队长搞好关系,因为队长是刘湾的最高当权者,是刘湾的土皇帝,队长的话就是刘湾人的圣旨,队长说谁好,谁不好也好,队长说谁坏,谁不坏也坏,队长高兴了给谁多记点工分、多分点粮食也是常有的事,谁都不敢说个不字。因此,母亲用她简单的思维谋划了一个愚蠢的行动:她与队长的老婆结拜了干姐妹,她想通过队长的老婆打开刘湾的突破口。

不曾想,队长根本就不把他老婆放在眼里,他早就垂涎于我母亲的姿色,他看出来我母亲的心思,打起了母亲的主意。

队长是有名的“花花鬼”,刘湾人背地里给他编了句顺口溜,说他“见洞就钻,见女人就上”。这一点,他家有祖传秘方,据说他父亲年轻时,三句话就能让女人上床,女人们说起他的功夫,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说他那里比别人多长了个肉疙瘩,那块肉疙瘩谁碰了都会着魔,多凶悍的女人经他肉疙瘩一撩拨都变得温温顺顺,服服帖帖。他睡过多少女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播下了多少颗种子也不知道,后来他父亲眼瞎了,人人都说是报应,他的眼睛是被女人下面的臊气熏瞎的。

然而,老父死了,报应却在延续,队长自己的女人在他们成亲三年后才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取名芒儿,芒儿十岁前一切都正常,十岁后像被老天爷打了个死结,这个死结让芒儿的光阴永远停在了十岁,现在除了他父母,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年龄,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管周围怎样变化,他始终静止不动。

没有人叫他芒儿,都叫他乱儿,人人都知道乱儿这个名字的来历。某一年夏季,那年芒儿或许十四五岁,一日午后,人们收拾完田里的庄稼,一边在晒场上歇息,一边看两只狗交欢,芒儿过来了,见公狗趴在母狗背上咬脖子,拿着镰刀便撵了过去,嘴里还叫着:“叫你欺负它。”两只狗一时来不及松开,架起来便跑,芒儿一镰刀下去,公狗一声嚎叫,从母狗背上滑落下来,身下的半截东西在滴血,另半截被母狗夹在裆里带跑了。

人们哄笑不止,说:“这哪是帮忙是添乱,他不是芒儿倒是乱儿。”从此,乱儿便出了名。

队长打老婆比吃饭还频繁,一日三餐,晚上还要宵夜,老婆日日苍老、憔悴,儿子却一点没有变化,队长好色的毛病也丝毫没有收敛。不知何时我发现他到我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尤其是我父亲不在的时候。他每次来都先到我家茅坑撒泡尿,见没人便从后门偷偷溜进来。开始他只是跟母亲说说话,说着说着,手脚便不老实起来。母亲不敢得罪队长,又唯恐他占了便宜,总把我带在身边以抵挡队长的频频进攻,虽然我年纪不大,队长却也不敢当着我的面造次。看着队长那副色迷迷的样子,我的血直往脑门上冲,牙齿咬得格格响,我恨不得冲上去把那个老鬼撕成碎片,可是我太小,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恨恨地站在他和母亲的中间,老鬼急的直对我瞪白眼,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骂着什么。

后来我问人要了一包老鼠药,趁队长家里没人,全部撒给他家的鸡吃了,鸡吃完老鼠药,立即“扑”地倒地身亡。我总算出了口恶气。队长也怀疑是我下的药,但是没有证据,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母亲始终没让队长越雷池一步,却不愿放弃队长这块肥肉,总想从他上身上捞点油水,而队长则老奸巨猾,不见兔子不撒鹰,阴谋没有得逞便绝不轻易施与任何好处,因此,母亲的计谋丝毫没有改变我们丁家的处境,甚至越来越糟。刘湾人看出了队长对母亲的居心,他们不敢说什么,只有编写闲话来诽谤母亲,这些闲话在刘湾的村巷里传播,唯独父亲一人蒙在鼓里,有几次我想跟他说,又怕他打我,毕竟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闲话最终还是传到父亲的耳朵里,那天父亲收工回家,脸色阴沉得像要下大雷暴,他把农具一扔,二话不说便把母亲拽到屋里按倒在地上,只听到里面扇耳光子的声音和母亲的哀嚎,我们站在门外谁也不敢进去,父亲发火的时候没人敢劝,他急了连劝的人一起打,何况这次本来就是母亲的错。父亲手打痛了还不解气,又从门后拿出扁担打,两根扁担都被打断,直打到母亲没了声音才住手。父亲把母亲打够了,又去收拾队长,队长那瘦里吧唧的个子哪是父亲的对手,两下就被父亲打趴在地上、“爹呀、娘呀”地叫唤,父亲把他抵到墙角,掐着他脖子问:“你还敢动老子婆娘?”队长脸都被掐白了,翻着白眼珠直摇头,说:“我没占到你媳妇的便宜。”父亲松开他说:“以后再敢打我媳妇的歪主意,老子废了你。”

母亲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下地,队长再也没敢跨进我家的大门。

这年的夏天,村里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广播里整天叽里呱啦地叫个不停,家家户户的墙上还刷上了标语,队长整天叉着手在村里转来转去,我们小孩巴不得村里有事,好跟着看热闹,一大早起来,我们就跟在刷标语的人后面,提着桶子满村里转。

一天,队长把刘姓的村民都召集到场院里开会,队长说:“城里搞‘文化大革命’都搞了两年了,我们这里也不能落后,乡上叫我们也动起来,‘文化大革命’就是造反,造地主富农的反,你们说我们村哪些人是地主富农啊?”

大伙议论开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哪里有什么地主,要说富农,民国以前,我们这里个个都是富农,后来年景一年不如一年,富农也变成贫下中农了。没有地主富农,我们跟谁造反呐?”

队长摸着下巴说:“姓刘的都是什么家底我还不清楚?我就是对后面姓丁的那一户不知底,你们哪个晓得他们家的底细?”

有人说:“他家是什么底细我们不晓得,只晓得姓丁的是我们姓刘的克星,自从他们在我们刘湾落户,我们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又有人说:“说来也怪,我们刘湾的好事都被他一家占了,生娃一生生一双,招女婿偏偏他儿子后脑壳有红记,他家是成心跟我们姓刘的过不去,我看他就是我们刘湾的坏分子,我们要把他揪出来。”

我这时就躲在人群里,一听这话,尿都快吓出来,甩开膀子就往家里跑,跑回家就把父亲往外拉,“他们要来造你的反了,你快躲起来。”

父亲正在编篮子,头也不抬地说:“我又不是蒋介石,哪个造我的反。”

父亲话音刚落,队长已经带着一群人进来了,要把父亲拉出去批斗,父亲说我犯了哪条国法?队长说说你犯法你就犯法,你还嘴硬。说完手一挥,一群人一拥而上,父亲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操起板凳就跟他们打起来,可是他们人多,父亲终因寡不敌众,被他们按在地上五花大绑抬走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还愣在那里发呆,还没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就被带走了,母亲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哭才把我唤醒,我拉着弟弟就往大队操场上跑,跑到操场,父亲两手反绑着站在舞台上,队长一只手挥着拳头喊口号,另一只手使劲把我父亲的头往下按,父亲死活不低头,嘴里还在骂着。弟弟上去抱着父亲的腿大哭,我哭不出来,只是两眼死死地盯着队长,台下的人开始还跟着队长喊口号,慢慢地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少,只听一个人说:“作孽呀。”有几个女人还抹起了眼泪。

队长叫道:“这里又没死人,嚎什么丧。我告诉你们两个小崽子,你们爹是坏分子,你们哭也没用。我问你们,他在家里是不是打你们,是不是把你娘往死里整?”

父亲对着队长脸上吐了一口吐沫,说:“呸!你他娘的报复我,我是打过我媳妇,她该打,老子只恨没把你的腿打断,你他娘的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你才是坏分子。”

队长也吐了一口吐沫,说:“老子可没吃到口里。”

台下的人一阵大笑。

太阳已经照上了头顶,像一个大火盆悬在头上,父亲热得吐粗气,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下掉,弟弟靠在父亲的腿上睡着了,队长也热得招架不住了,脱了背心当扇子。台下有人说:“队长,看着两个娃儿可怜,今天就算了,等凉快了再斗吧。”

队长挥了挥手,说:“散吧。”又指着我说:“闲着没事把你爹斗斗,看他还狠不狠。”

队长说着把背心搭在头顶走了,围着的人也都慢慢散了。

我给父亲松了绑,他手麻的半天没知觉,连弟弟都抱不动,我只好背着弟弟跟在父亲后面慢慢走,父亲低着头,驼着背,艰难缓慢地迈着步子,我觉得父亲一下苍老了许多,心里一阵揪心地痛。父亲转过身看我一眼,用手托了托弟弟,说:“你爹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得有出息,给我们丁家争口气。”

我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这句话,并且把它深深地烙在心上,他像警钟一样常常在我脑子里敲响,提醒我该做什么,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