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九岁时,父亲才把我和我哥一起送到学校去读书。母亲不想让我去,说我迟早是别人家的,钱花了也是白花,还不如把钱省下来让我弟弟用,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说:我不能再让别人瞧不起我儿子。

为了我和哥哥上学,父亲专门到镇上请老先生给我们起了学名,我们是“向”字辈,老先生就把“荣华富贵”给了我们四兄弟一人一个,大哥向荣,我向华,大弟向富,小弟向贵,姐姐和小妹也有了名字:正平、正吉。吃饭的时候,父亲说:“你们跟过去不一样了,再不叫大猫、二狗了,都有了体面的名字,好名字是可以转运的,我看你们哪个先让我们丁家荣华富贵起来。”然后父亲就轮番叫我们的名字,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闹作一团。

自从我踏进校门的那天起,我就注定与它结下不解之缘。我好像一下长大了几岁,不再整日像条疯狗一样东游西逛,没日没夜地瞎玩,开始专注于跟我们丁家祖祖辈辈都不沾边的书本和文字。说来也怪,我们丁家祖辈里没有一个读书人,我却那么酷爱读书,那种痴迷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他们在土地上花费的心思。不仅是课本,任何书本都能引起我的兴趣,甚至地上一张写有文字的纸片都能让我蹲下来看半天。我白天上课,晚上回来还要追着油灯看书写字,家里只有一盏油灯,母亲在灶里烧火,我便拿着本子在灶台上写字,母亲烦了就拿锅铲打我,嘴里骂道:“你读书读书,读成个桐油罐子。”然而,父母总归是为我自豪的,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所有老师最得意的学生。

而我哥哥向荣却是另一个极端,念书对他来说是活受罪,让他在凳子上静静坐四十分钟听老师讲课,比把他绑在凳子上挨打还难受。换位子成了他上课的主要内容,一节课他能把教室的所有位子都坐到,只要老师一转身,他立马就换了一个位子,老师为这事专门家访了一次,向荣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换位子的毛病改了,另一个毛病又来了,上课铃一响,向荣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眼睛咂巴两下就扑到桌上睡了,睡得那个香啊,好像几天几夜没合过眼,口水把整本书都打湿了。老师无奈,只要他不影响别的同学上课,就随他睡去。

向荣让老师头痛,却是同学们的开心果、猴皮王。下课铃一响,他一个激灵就醒了,跟着老师脚后跟出了教室,同学自然地围拢到他的周围。向荣弓着背让人当马骑,十几个男生压在他身上吭都不吭一声,站起来还嘿嘿地傻笑。我骂他是猪,他笑着说就乐意当猪。他果真把自己当成猪,快到年关时,他叫几个男生把他五花大绑在课桌上当猪杀,这个一刀那个一刀,他还扯着嗓子学猪嚎,逗得同学们肚皮都要笑破。但是女生都躲他远远的,因为他的恶作剧尽让女生出丑,他走到女生跟前“啪”地一个立正,说:“对不起,敬个礼,把你裤子扒到底。”没等女生来得及护裤子,已经被他扯了下来。

后来向富也上学了,他跟向荣一样对读书不感兴趣,可是他不顽皮,不惹是生非,基本是一个遵章守纪的乖学生,颇得老师们的好评,只是每次的考试成绩让老师们有些无奈,老师总是摇着头说:“你们三兄弟的书都让丁向华一个人读了。”

四年级时,学校来了一位刘老师,教我们数学。刘老师个子仅比向荣高半个头,样子比向荣还显得嫩,听说他是我们队长的外甥,刚从县中学初中毕业。

他第一天上课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他对着花名册一个个点名,被点到的同学必须站起来答“到”,不站起来或没有答“到”的,都视为不合格,得重新再来一次,直到按照他的要求做对了为止。那天活该向荣倒霉,跟往常一样,一上课他就趴到桌上睡了,刘老师点到他的名,他只是懒洋洋地举了举手,刘老师叫他站起来他更不理,刘老师气得走过去揪他,可是揪了几次都没揪起来,班上“轰”地一下炸开了锅,全班同学都跟着起哄,有的同学拍掌大笑,有的则把课桌当鼓擂,刘老师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发紫,指着向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把黑板擦一扔,转身走了。

一会儿,刘老师带着校长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校长什么话也不说,直奔向荣的座位,拉起向荣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一股殷红的血从向荣的鼻孔流出来,向荣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校长连拉带拖地推到讲台上站着了,校长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临出门时对刘老师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上课。向荣眼泪汪汪地站在讲台上只打哈欠,我坐在下面恨得直咬牙。

从这以后,向荣上数学课就没有正经在自己的位子上坐过,刘老师一不高兴就把他揪到前面站着,还不准他动,动一下就要罚他站一节课。有一天,刘老师没让向荣罚站,却出了一道题让他上去做,向荣在黑板上比划了半天没做出来,急得直冒汗。刘老师叫我上去,我两下就做出来了。刘老师幸灾乐祸地说:“丁向荣,你还配做哥哥?”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你把他叫哥哥。“

向荣看了老师一眼,没吭声。

刘老师说:“丁向荣,你听见没有,把丁向华叫哥哥。”教室里一片唏嘘声。

我提醒老师:“他是我哥。”

刘老师火又上来了:“这里没你的事,一边站着。”

“把他喊哥哥。”

想到那个队长老鬼就是他的舅舅,一股热血便往我脑门子上冲,他们真是我们丁家的克星啊。我给向荣使了个眼色,我们俩兄弟一起扑上去把老师按倒在地上,向荣的拳头雨点般砸在老师身上,老师被打得“嗷嗷“叫唤,一会喊大哥,一会又喊大爷,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只是不知谁叫了声:压啊!几个男生像平时玩叠人游戏一样,一起扑上去把向荣和刘老师压在下面,我一看事情不妙,连忙把他们推开,拉起向荣就往外跑,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向荣躺在地上“嘿嘿”地笑个不止,说:“总算出了口恶气。”

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预感到自己将从此离开校园,离开书本,便觉得一种痛从心底涌上来,我忍不住哭起来,越哭越止不住,进而变成了嚎啕大哭,向荣被我的哭声吓到了,连声问我怎么啦怎么啦,我一掌推开他,他对我说:“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哥不会让你吃亏的。”

天黑了,我们悄悄从后门闪进家。

一进家,我的心好似被重物拽了一把,猛地沉了下去。家里冰锅冷灶,从前面母亲的睡房里传出嘤嘤的哭声,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哭声嘎然而至,母亲骂道:“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冤家,尽给你们的爹惹事,总有一天你爹要死在你们这两个孽种手上,我也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被你们气死。”向富悄悄告诉我们,早有人把我们打老师的事向队长报告了,天还没黑父亲就被队长带走了。

我甩开膀子就往村里的大礼堂跑,大礼堂是村里举行大型活动的地方,主要是民兵和文艺宣传队的阵地,经常举行诸如誓师大会、批判大会、忆苦思甜大会、文艺表演等活动。大礼堂的舞台下面有个地下室,是村里头头脑脑经常出没的地方,旁边有一间堆放破铜烂铁、桌椅板凳一类杂物的破屋子,破铜烂铁卖了,桌椅板凳烧了,那间屋子便成了监禁坏分子的监房,我料定父亲就关在那里。我摸索到黑屋子门前,一把大铁锁死死地锁住了两边的铁链,只听见父亲低低的叫声:“是向华吧?儿呀,爹在里面。”我一听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哽咽着叫了声爹。

父亲说:“你去拿些东西来吃,我饿得心里发慌。”

我赶紧跑回家盛了些粥来,窗户齿太小,碗放不进去,我说我来喂吧。我一口一口地喂着父亲,看不清父亲的脸,只听见“吧嗒,吧嗒”咀嚼声和“咕噜咕噜”的吞咽声,我的心犹如刀割般难受。

我哭着说:“我们闯了祸,把我们关起来,关你做什么?”

父亲说:“他们就是要对付我,你一个娃儿,关你有什么用。”

我咬着牙说:“等我长大了,把那狗日的杀了。”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你斗不过他,他能耐大,上可通天。”

母亲和我们兄弟俩一起摸黑到队长家,请求队长放人。

队长早把我母亲忘了,连眼角都不瞟她一下,他说:“你们教育的儿子你们就要负责任,你儿子把我外甥打伤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你们要出医药费,我外甥一天不出来,你男人就得拿命陪着。”

向荣说:“你把我打伤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保证不还手。”

队长呸了一口,说:“不用我动手,会有人治你的,你长大了不当劳改犯,我把名字倒写。”

母亲气愤地说:“你这个当队长的说话要有分寸,他们都是娃儿,不懂事,你哪能这么咒他呢。”

队长说:“你别在这里罗嗦,滚出去滚出去。”说完就把我们往外掀,母亲没站稳,一屁股坐到地上。母亲哇哇大哭起来,指着队长骂道:

“你这个黑心烂肝的王八蛋,你的良心被狗给吃掉了,你忘了你当年的事,当年你想舔老娘屁股做狗都愿意,现在你在我面前扮人样了。”

队长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泼妇,我当年跟你怎么了?你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天地良心啊……”

母亲捂着脸越哭越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队长抓住母亲的手想往外拖,我全身的血直往脑门上冲,瞪着眼朝队长吼道:“你敢动!告诉你,别太张狂了,我总要长大的。”队长微微一怔,把手松开了,我拉起母亲便走。

母亲一边走一边哭着说:“儿呀,不能随便相信人呐,这世上坏人太多了。”这话不知是对我们说还是对她自己说,我们无声地点着头,我心里恨恨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离开刘湾,离开这个生养我的伤心之地。

第二天深夜,父亲突然被放了回来,全家人都很欣喜,围着他看。父亲平静地说:“去弄点饭来,我肚子饿了。”母亲和姐姐连忙点灶烧饭,饭好了,父亲只顾埋着头吃,似乎忘记了我们的存在,猛然一抬头,挥挥手对我们说:“以后你们别上学了,跟我到生产队里干活去。”

整整一晚上,我都被噩梦纠缠着,梦中刘老师像妖怪一样,一会儿变成面目狰狞的老太婆,一会儿又变回原形,他手里始终举着个大鱼叉,在后面追着叉我,我使劲地跑,可两只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跑不动,他一个箭步冲上来,鱼叉便插进我的腰里,我拼命挣扎,又蹬又踢,猛然惊醒,发现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

父亲关着的这两天究竟做了什么,一直是个谜,他从不愿提起,反正该我们出的医药费我们一分没出,当然,我们根本就拿不出那笔钱来,在我心里,父亲是个真正的硬汉,他绝不会轻易向队长低头,可偏偏事情接二连三都栽在队长手里,躲都躲不过,想到父亲曾经被队长羞辱的情景,我的心就如刀绞般难受,此时我心里有一团怒火,恨不得把一切不公平烧掉,我心里有一个铁锤,恨不得把不合理的东西砸碎。

在我离校的半年多时间里,我的身心疲惫的几乎崩溃,我人在田里跟父亲干活,心却没有一刻不想念校园,想念教室,想念课本上的每一个字,这些似乎跟我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失去了它们,我的生命都没有了意义。其实这一年里,我一天都没有停止过学习,曾经学过的课本都被我无数次地翻阅过,有的已经翻烂了,我基本能把这些课本倒背如流,甚至那一页标记过的记号,我都能一一描述清楚。

然而,就是这有限的几本书,还被我父亲一把火烧了,那是我错把石灰水当粪水浇到地里后,父亲气急了采取的行动,他要彻底断了我读书的念头,一心一意种庄稼,一心一意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班主任方老师一直没有忘记我这个好学生。方老师是一位学生们非常尊敬和爱戴的好老师,她对学生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既严厉又慈爱。这一年来,方老师一直没有放弃说服我父亲让我复学的努力,一有空她就来家里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可每次都被父亲以各种理由打发走了。

一天,方老师又来了。

父亲不耐烦地说:“我们乡下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有个小学就够用了。”

方老师说:“话不能这么说,多学点知识压不死人,我看你家向华那个读书的劲儿,说不定他以后会有大出息。”

父亲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能有多大出息?出息再大也就是吃黄土的命,就别糟蹋钱了,早点当个家倒是正事。”

母亲在一边叹息道:“方老师,你不知道啊,我这娃儿是要给出去的,再过几年他就是张家的人了,我们供他也是白供啊。”

方老师说:“现在这个时代,什么旧的东西不能打破?事物是变化的,你们能预测到将来是什么样子吗?就算他到张家去了,也还是姓丁,他有了好前途,你们丁家不跟着沾光?”

也许是被方老师一年来屡挫屡进的诚心所打动,也许父亲确实觉得我是块读书的料,裹在泥水里埋没了,他最终同意让我复学了。

可是还得过队长这一关,他是刘湾的土皇帝,刘湾的事都得他说了算,他点头了,校长也就没什么可说了,何况,又牵涉到他的亲外甥,他横竖都要插一手的。向荣说:“让我去向队长求情,我给他下跪都行,只要能让向华上学。”

我们爷仨一起到队长家时,队长正在吃饭,他看了我们一眼,没有给我们让座的意思,又低着头继续吃他的饭了。

父亲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

队长指着向荣说:“你大儿子笨的像头驴,干力气活还行,哪是读书的料,让他读书是糟蹋知识。今年冬天上堤,我家正好缺人手,就让他去给我家挑堤吧。”

父亲已经没有了上次在操场挨斗时的威风,可是从他僵硬的表情里,我能感受到父亲强忍着的巨大痛苦,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有多么严重,父亲拿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在忍受屈辱,承担他不该承担的责任,我怎么能够原谅自己?

父亲除了点头说“是”,便没有再说别的话。

队长瞧了我一眼,冷笑着说:“听说你老二学习不错,别学出个桐油罐子哟。”

我已经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这句话是提醒我还是嘲讽我。

队长总算同意我入学了,我终于又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