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苦难的生活注定了我会早熟。

我的生活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好像黑暗里突然射进了一束光线,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她叫冯枚,是镇上派到刘湾的驻队卫生员。

当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带着她开进刘湾时,这个封闭的、少有外人踏足的小山村沸腾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团团地把她围在中央。那情景绝不亚于我太爷爷他们进村时的场面。她微微启动红唇,望着人们浅浅一笑,她的美丽让所有的人惊叹。

过去村民们有病,小病便在山下抓些草药吃了,实在扛不过去,才让牛车拖着走二十多里路到禾田镇卫生院去看,冯玫的到来,使刘湾有了自己的卫生所。卫生所就设在大队部的一间平房里,很显眼,一进院子就能看见挂着“刘湾卫生所”的红木牌,这个字就是冯玫写的,字如其人,她的字跟她人一样娟秀、大方。

刘湾很少有人打过针,更没有见过别人打针,卫生所的设立,首先便在刘湾男人们心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带着从未有过的新奇和无以言状的渴望来到卫生所,就是想看看或亲自体验一下被仙桃一样的美人儿摸屁股的滋味。

有幸最先让冯玫摸屁股的是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的光棍黑皮,他称昨晚喝了点烧酒,在外面着了凉,头昏脑热,要冯玫给打一针。冯玫伸出葱一般的玉手在黑皮额上摸了摸,说:“不烧,吃点药吧。”

黑皮一定要求冯玫给打一针,他说:“还是打一针吧,打针好得快。”说着就解下裤带脱下了裤子,露出白白的肥实的半个屁股,趴在窗外看热闹的男人们“哈哈”笑了。

冯玫用棉球在黑皮屁股上擦了擦,举起针头“噌”地一下扎了进去,黑皮一哆嗦,美得直呲牙,冯玫一只手慢慢推着针管,另一只手拿着棉签在针头周围轻轻地划着圈子,还没等黑皮舒服够,冯玫又“噌”地拔出了针头,然后用棉球在屁股上轻轻揉着。黑皮提着裤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窗外的人又一阵哄笑。黑皮像吃了肉似的边系裤带边砸吧嘴走了。

之后,几乎刘湾所有的男人,都效仿黑皮,以各种理由让冯玫的玉手摸了屁股。

女人们的愤怒可想而知,各家的后院里燃起了大火,有的女人干脆撵到卫生所骂:你这个馋嘴的鸡,一大早就出了窝,天黑了还不晓得上笼,想吃野食啊?

冯玫的到来,像一股旋风,把刘湾这个经年不变的小山村搅浑了。

这一年,我刚刚在禾田镇中学上初一。每天一放学,我从镇上跑着回家,扔下书包就到卫生所去了,跟刘湾的男人们一样,卫生所对我充满了无法抗拒的诱惑和魅力,这里的人,一个物件,一个器皿,还有浓浓的好闻的气味,都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当其他的男人们兴趣不再浓厚,来的次数日渐稀少,我的兴趣却与日剧增。我总是趴在窗台看冯玫做着一切:打针、拿药、换药、煮针头……她的一举一动总是那么优雅,一颦一笑都牵动人心,她说话柔声细语,如清风拂面。

冯玫常常一边埋头工作,一边低声哼唱,她唱歌唱得很投入,做事也做得很专注,我惊讶这两件不相干的事竟然被她结合的天衣无缝,金属叮当的撞击声好像在给她的歌唱伴奏,而她的歌唱又好似在给她的工作增添动力。

我常常想:为什么她总是那么快乐,为什么她跟我见过的乡下女人有那么多不同。有一次,冯玫见我站着发愣,向我招手说:“进来嘛,来,我教你做棉球。”

她左手捏成一个空拳,右手扯出一小块棉花塞在拳心里,拳心塞满了,一大把棉球也做成了。

我学会了做棉球,来的次数更频繁了。

从她嘴里我知道大山外面另一个广阔的世界,那是一个用我现有的知识无法想象出来的世界,那里有宽阔的马路,鳞次栉比的楼房,洁净如雪的医院,可容纳千人的电影院,还有为每一个孩子提供平等学习条件的学校,有着数不胜数的各类书籍的图书馆……

我尽量用我的想象去描绘那个世界,但仍然想象不出能并排走八辆卡车的马路究竟是什么样,可容纳千人的电影院是何等气派,摆放着数不胜数的书籍的图书馆又是怎样的肃穆,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走出大山,到外面那个花花世界去看看。

其实,在冯玫笑容和歌声背后是忧郁的,她爱看书,可是在这个穷乡避壤,哪儿都找不到一本书的地方,她感到郁闷和孤独。我为她难受。

母亲敏感地意识到我的变化,她为我担心。母亲从没去过卫生所,她不担心自己的丈夫有一天会没下裤子让冯玫摸屁股,因为她绝对相信他的品行,母亲为了找我来到卫生所,她对我说:“儿呀,别老往人家大姑娘屋里扎,你有些日子没去你张伯伯家了,去看看你没过门的媳妇吧,她才是跟你过日子的人。”

我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但还是抽空去看了我的摇窝亲来福。我一百个不情愿见来福,见她还不如看冯玫给人打针换药,她从来没把我当她未来的女婿看,倒把我当成了图谋她家家产的贼,她总是对我横眉冷对、恶语相向,常常暗中做手脚整我。

来福比我姐年龄小一岁,却比我姐壮实得多,她过早发育的胸脯高高地隆着向我示威,我的头才在她高挺的胸脯下面。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却忍不住要窥视她那饱满的、跳动的胸脯。

今天来福正好穿着件白衬衣,里面的花背心依稀可见,她刚喂完猪从外面进来,眼见那一对颤悠悠的奶子向我晃了过来,好像怀里揣着的两只小兔子在跳,我不禁想:这么剧烈的晃荡会不会疼呢?正想着,我的左脸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右脸又挨了一下,只听来福吼道:“你这个小流氓,眼睛看哪里呢?”

完了,在她心里我不仅是贼,而且还是个小流氓。

她母亲给我烧了碗红糖水,来福连忙接过来送给我,我知道她肯定没安好心,果然,我刚把一碗滚烫的茶端起来喝,胳膊肘就被她碰了,开水差点把我眼睛烫瞎。吃饭的时候,我们俩坐一条板凳,她故意把我挤到板凳头上,突然起身,我摔了个仰八叉。

回家后,我把自己挨整的事告诉母亲,母亲竟然笑的前仰后合,她说:“打是亲骂是爱,她是想现在狠点,以后好管住你。别觉得委屈,女大三抱金砖,你以后有的是福享。”

我听了眼前一阵发黑。

母亲似乎越来越满意这门亲事,她非让我把积攒了半年的三十个鸡蛋提到我未来的“婆家”去,我不情愿,这些鸡蛋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吃,为什么要送给他们?母亲说:哪个把好东西自家留着吃?你老吃人家的,总得回个礼,省得让人家小瞧了我们。最后,母亲威胁说:“你要不把东西送去,学也别上了,你读书张家多少也接济了的。”

我只得遵从母亲的旨意,去给张家送礼。母亲亲自把我送到村口,站在树下目送我走远,才转身回家。母亲的背影刚一消失,我便转身飞快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这是与来福家相反的方向,这是通往禾田镇的路。

我提着篮子在镇上转了一圈,挑出十个大点的鸡蛋卖了,用卖鸡蛋的钱,我给自己买了两个本子,还买了一只笔决定送给冯玫,再用剩下的钱给我兄弟姐妹一人买了一粒冰糖。我含了一颗在嘴里,这是怎样美妙的感觉呀,比我过去吃的任何糖都要甜,甜滋滋的感觉一直渗到骨头缝里,使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我恨不得大哭一场。

到来福家,见场院上停着一辆吉普车,一大群人正围着车子品头论足,门口站着几个小孩,我走进屋,张伯伯正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穿中山装的男人说话,来福和来喜站在边上,他一见我就招手说:“来,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丁家的老二,我们张家未来的上门女婿。”又叫我喊大舅,原来此人就是张家常常夸耀的在县委当司机的来福远房的大舅。

他朝我点点头,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说:“好,好,不错。”

他又问我念书没有,上几年级了,我一一告诉了他,他说:“好,不错。”

大舅随即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了一支钢笔送给我作为见面礼,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钢笔,我感激地望着大舅,说了些感激的话,大舅和张伯伯笑了。

来福跑出去了,大声驱赶围着车子看稀奇的人们,大舅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我们把大舅送到门外,他挥了挥手就上车了,吉普车“嘟嘟”响了两声喇叭,屁股后面放了一股黑烟,带着大舅在人们捂着鼻子时离开了,一大群小孩连忙跟着车屁股后面追去。

大舅一走,来福就把我逼到她家后院的墙角,要我把笔交出来,我不交,说这是大舅送给我的,她冷笑着说:“他是你大舅么?”伸手就抢了过去。

后来她亲口告诉我,她把笔送给了他们村一个她喜欢的男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