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弟向贵六岁了还吊在母亲那个松沓的、已经没有什么乳汁的布袋奶子上,母亲干活的时候,用带子把小弟系到背上,大奶子往肩膀上一搭,弟弟就抱着含在嘴里。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孪生妹妹正吉,站在地上不停地刮自己的脸蛋羞他,向贵刺溜一下挣脱带子便从母亲背上滑了下来,一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母亲说:“你们这些当哥的,也教你弟弟认认字,数个数,过两年好让他进学校读书。”

我说:“他太笨,没记性,教了好多遍,一个字也记不住。”

母亲叹息一声:“你们几兄弟你最出息,可惜你早晚都得出去,早知道这样,当初怎么也要把你头上那记号抠掉。”

我试探着问:“不去不行么?我又没签契约卖给他们。”

母亲睁大眼睛望着我说:“你哪能这么想?我们收了人家多少礼,哪里还得起。”

看见母亲又要流泪,绝望的感觉像洪水一样席卷我全身,我好像是一个被人错误安装了的零件,那里不适合我,而我又无力自拔,我不知何时、何人能把我拯救出来,离开那个恐怖的地方。

母亲说:“你认命吧,张家是远近闻名的富户,你过去不会吃亏的,别人都想攀这个高枝呀。”

父亲听着我们的对话,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好似他肩上现在有千斤重担压着喘不了气,突然,父亲长叹一声,说:“听天由命吧,就看你的造化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用少有的温婉的语气说:“我们丁家这几个儿子呀,向荣太硬,向富太软,都撑不起丁家的大梁,你呢又指望不上,就看向贵了。”

母亲说:“看上去鬼机灵的,只怕不是块读书的料。”

父亲听了大为不悦,说:“你怎么知道?你是算命的还是看相的,能掐算的出将来?你刚过门时还不会生娃呢,现在还不是生了六七个。”

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把我们全堵在了家里,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前庭后院,把门也封住了。父亲早早起来,铲除了门前的积雪,把晒场上的积雪拢成了一堆,连屋后通往茅坑的积雪也清扫干净了,最后站在门前跺掉了鞋上的雪。

哥哥欠起身子看着屋外,说:“赶紧起来堆雪人,太阳出来就堆不成了。”

我们连忙从被窝里摸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就往外跑,只听母亲在隔壁喊:“等等,把你们的弟弟带上。”

我走进里屋,母亲正坐在被窝里给向贵穿衣服,向贵眯缝着眼看了看我,又倒在母亲怀里睡了。母亲给他穿好衣服,拍了拍他屁股放到地上,他像根棉条一样匍匐在床沿上,我伸手去拉,他跟面团似的瘫在我身上,再摇他,他刺溜一下滑了下去,猫一样蜷缩在地上。

母亲“哇”地一声大哭,把外面的人都惊得跑进来,任我们怎么喊,向贵仍然沉沉地睡着。父亲转身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便带着冯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冯玫用手掐了掐向贵的人中,他的头轻轻动了一下,再掐就没反应了,人中都掐紫了,还是纹丝不动,完全进入了深度昏迷。

冯玫摇着头说:“我也没主意了,赶紧抱到镇卫生院去看吧,没查出病因,我也不敢用药。”

父亲用被子裹着向贵,跟向荣拉着板车就朝镇上奔去,母亲坐在床上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我们被这从天而降的灾难砸蒙了,一时还没从刚才的惊恐和慌乱中回过神来。

冯玫走带我跟前,抚摸着我的头,轻声地说:“别担心,你弟弟不会有事的。”

她这一轻抚,仿佛触动了我脆弱的神经,我感到那么茫然,那么无奈,那么无助,不禁悲从中来,我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家里人抱着哭成一团。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父亲和哥哥又抱着昏迷不醒的向贵回来了。

卫生院的医生查不出病因,要父亲带到县里的大医院看。可是家里连去县里的路费都拿不出,哪还有钱看病?只有抱回来等死。

向贵被抱回来时,全身冰凉,母亲把他抱在怀里捂了半天,身上才有了些暖气,嘴角还微微地动了动,但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母亲说:“他这口气老下不去,只怕是阎王爷不该收他。”

父亲说:“他这病生得蹊跷,前几天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呢?”

天黑了,母亲拿着鸡蛋满村叫着向贵的小名,那一声声凄婉的呼唤,好像是一双手在一下下地抓刨着人心,把人的每一根神经都揪住了。整个晚上,刘湾一直笼罩在这种凄婉和悲哀的气氛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在这种气氛中安然入睡。母亲说弟弟的魂一定是被哪个野鬼勾去了,他听见了一定会回来的。

第二天,经过再三询问,母亲才从正吉支支吾吾、含混不清的表述中了解到了向贵生病前一天的活动。那天一整天,向贵都在跟前面跛子的孙子黑猫一起玩,他们俩都坐在跛子家的砖头堆上。

我跟母亲便往黑猫家跑,黑猫他爸大栓和他叔小栓正在砌墙,已经起了一人多高。

母亲问:“我小儿子是不是前两天来过?”

两兄弟点头。大栓说:“那时我们还在下地脚呢。”他指了指矮下去的砖堆,“他跟我家黑猫在那上面坐着玩。”

母亲突然跪下了,对两兄弟哭着说:“求你们把那半截墙推倒吧,我儿子的魂被压在地脚里了,他现在魂不附体,都快要咽气了,你们发发慈悲救救我儿子。”

母亲的哭声惊动了屋里的跛爷爷,他跛着腿走出来,连忙摔着手说:“快推,快推,耽搁不得。”

大栓小栓拿起榔头就把砌了一半的墙推了,连地脚也挖了起来,听母亲说的那么玄乎,我以为会从地脚里飞出一只蛾子或冒出一股青烟,紧张地睁大眼睛盯着,做好了扑抢的准备,可是什么也没有,除了静静地堆在那里的砖头和湿土,什么也没有看见。

推了墙挖了地脚,奇迹并没有出现,向贵依然那么半死地沉睡着,手脚温热,气息越来越微弱,我们几乎绝望了。

突然,向贵微启眼睑,嘴唇轻轻地动了动,母亲连忙给他喂水,只见向贵身子猛然一抽,好像突然遭到了惊吓,“哇”地大声啼哭起来,越哭越伤心,眼泪不停地从眼眶往外涌着,我们同时惊喜地“呀”了一声,“向贵活过来了!”

向贵睁开眼,停止了啼哭,他好像是从一个很不安静的睡梦里醒来,懒懒地、乏力地看着我们。

一家人围着向贵又哭又笑,拉住他不忍放手,唯恐这是一场美梦,美梦醒了一切又恢复原态。

父亲显得异常平静,好像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和磨难,已经使他对突然而至的幸福感到麻木,他已经不再欣喜若狂。

父亲说:“好,过了这一劫,以后就顺当了。”

向贵经过这一劫难,父亲和母亲再也不提教他识字的事了。

这件事却给我的命运带来了转机,我跟小栓成了好朋友。

小栓的母亲在小栓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跛腿的父亲把他们两兄弟拉扯成人,大栓在山外捡了个傻女子回来成了亲,小栓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却因为家境太穷,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嫁进他们这个三世同堂的两间低矮、破旧的茅屋里,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我们还艰难,每天忙碌奔波只为填饱肚子,对生活再也不敢有其他奢望。

直到有一天,我要小栓陪我一起到我摇窝亲家去,他才惊喜地发现生活中有比填饱肚子更有意思的事在等着他。

母亲要我去看来福,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小栓,小栓一家人救了我弟弟的命,他们也是我的恩人,所以我觉得应该让小栓分享分享来福家饭菜的幸福,让他那张苍白的有些发青的脸有点血色。来福家的饭烧得干,炒菜油放得多,如果机会好,说不定还有肉吃。

小栓无声地笑了,笑容中有点羞涩。

当白花花、香喷喷的白米饭端上桌子,小栓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怪叫,鼻翼也贪婪地掀动起来,他的两眼直勾勾地没离开过饭碗,吃饭的吧嗒声比猪嚼食的声响还大,有几次还差点噎着,搞的来福来喜两姐妹忍不住大笑,我未来的“公婆”本来有点不悦,看小栓一副狼狈相,也禁不住逗乐了。

小栓是个聪明人,他没有白吃来福家的饭,放下碗筷便再没有闲着,帮着来福挑水、劈柴、剁猪菜、整理菜园……好像这是他享受了可口的饭菜所必须付出的劳动,他跟来福来喜两姐妹很快就混熟了,互相打趣逗乐,全然把我忘在了脑后,他的劳动也得到了两位长辈的认可,临走时,张伯母特意给我们煮了两个荷包蛋以示奖励。

不久,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小栓跟来福恋爱了。

我是从小栓极力回避我的眼神中发现这个秘密的,每天早晨,我跟小栓几乎同时跨出家门,我背着书包,小栓提着篮子,我们前后走出村子,分手时,我朝他点点头,他则低着头报以羞赧的微笑,我总感到他羞赧的背后藏着我说不清楚的东西。一分手,他的脚步就不再从容,变得急切、慌乱,好像后面有根鞭子在追着、赶着,又好像前方有块巨大的磁力在吸引着他。

我心里疑惑,便偷偷跟上他,在新华村外的一片树林里,我看见了来福,来福一见小栓,僵硬的脸立即向花儿一样绽放了。

我一切都明白了,悄悄地退了回去。

来福也一个人偷偷来刘湾私会小栓,有一次,我看见他们俩牵着手跑上了后山。我的女人跟别的男人幽会,我一点也不恼怒、嫉妒,却暗自窃喜,庆幸她不再那么在意对我的仇恨了。不过,为了表示男人的尊严,我还是追上了山,在一块密丛中找到了他们,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一根砍断的树干上。

他们一见我连忙站了起来,小栓眼神迷乱地四下找寻着什么,来福第一次在我面前低下了头,像犯错误的学生等待老师的责骂。看着他们两人的窘态,我忍不住爆发一阵大笑,笑声感染了整个山林,连树叶也跟着颤抖起来,小栓和来福在我的笑声中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