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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偷 渡 (2)

,但我送你们一本不说话的老师。” 姜映红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看图识字》,放到桌上:“这是一本《看图识字》。这个上面有图有拼音,看到图就知道是什么字。你们自己学,只要有恒心,每天认一个字,十天就是十个字,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个字,两年就是七百个字。到那时你们就成为不仅能读书看报,还可以帮人写信的小先生了。”

三姐妹纷纷摇头,翠兰:“哪能啊,我们认不到那么多字。”钮惠兰则不停地伸出五个手指头,咿呀咿呀说半天,菊兰翻译说:“大姐的意思,一年能认五十个字就不错了。”

姜映红呵呵笑了:“人的能力,有时候自己发现不了,来,我们学学看!” 姜映红又从她那仿佛是百宝箱的当年红卫兵的书包里掏出三本练习簿,三支铅笔,分别放在三姐妹面前。嚯,长这么大,三姐妹是第一次看到练习簿和铅笔,眼里露出惊喜的光芒。姜映红:“现在,我首先教你们会写自己的名字,然后教你们认十个字:我们是伟大的中国人民!”这十个字,今晚不要求你们会写,能认出来就行了。姜映红又转头看看钮福根、丛秀英:“对,念字时,爸爸妈妈也跟着一齐念啊。”

于是,姜映红叫三姐妹拿着铅笔,她手把手地教她们写自己名字:“钮惠兰”“钮翠兰”“钮菊兰”。这翠兰、菊兰果是聪明,很快就把自己名字写出来,而且蛮端正,而钮惠兰则是写得歪歪扭扭。姜映红看着翠、菊二兰:“我给你们加个任务物,把爸爸妈妈名字也写出来,能行吗?”二兰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于是姜映红又教她们写“钮福根”“丛秀英”,二兰又是很快写出来,而且字迹更好了。姜映红向二兰竖起大拇指:“哎呀呀,你们从来没有摸过笔,一下把汉字写得这么好,不简单!说实话,你们钮姓,笔画多,不好写啊!”她转头看着钮福根、丛秀英:“钮叔、丛婶子,恭喜你们啊,你们这两个女儿天分高,泥窝里也有聪明胚子啊!”她一拍桌子站起来:“不行,我索性好事做到底,明天我就去公社小学,争取让翠兰、菊兰插班上一年级,两个好坯子不能埋没了!”

“上学?”钮家人非常惊讶,“不行,不行!”钮福根拼命摇头,第一个反对:“翠兰、菊兰认几个字我们不反对,但上学绝对不行!”

姜映红:“为什么?”

钮福根:“一是我们连裤子都买不起,哪有钱交学费;二是一个比钱问题还大,翠兰、菊兰都这么大了,个子比一年级小娃高一个多头,在一块学习,人家要从早笑到晚的。”

姜映红:“学费问题,我们另外再说。学到文化,比什么都要紧,还怕人家笑话吗?”

她问二兰:“翠兰,菊兰,你们怕人家笑话吗?”二兰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紧抿嘴唇,坚定地说:“我们不怕!”

“好,不要怕!”姜映红站起来,挥着拳头:“你们个子比一年级娃娃大好多,开始人们不习惯,可能会笑话你们。但慢慢地,大家习惯了,就不会有人笑话你们了。再一个,你们年龄大了,理解能力更强了,你们可以很快学完一年级,再往二年级、三年级跳!”

二兰刷地站起来,稚气的脸庞上,扑闪扑闪的眼睛流露出坚毅光芒:“姜姐姐,我们记住您今晚的话,我们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您的期望!”

“太好了!”姜映红激动地走过去,把二兰揽到怀里,抚摸着她们的头:“有志气最好了!翠兰、菊兰,如果没有文化,你们长大后,做了人家媳妇,生儿育女,一辈子不过如此。可是学了文化,你们俩就可以做女工程师、女教师、女干部,不仅自立自强,还可以为国家,为人民做更多的贡献!你们说,这样好不好?”

二兰:“好!”

姜映红:“有了文化,你们还能帮着把队里生产搞好,读书识字,才能挖穷根啊。”

“嗯嗯。”二兰连连点头。

姜映红问钮福根:“钮叔,你和公社小学校长认识吗?”

钮福根:“认识啊,他姓丛,是丛秀英的远房堂弟,对我们也算客气。”

姜映红:“太好了,明天一大早,你陪我去拜访丛校长,我拜托他给翠兰、菊兰安排小学一年级插班生。” 姜映红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钮福根:“钮叔,这是三百元,用作翠兰、菊兰的学费吧。”

“这,这——”钮福根惊愕地向后退,丛秀英:“哎呀,姜姑娘,你和我们非亲非故,你对小二小三,对我们家已经这么好了,我们受你恩惠已经够多了。这钱,我们不能收!”

姜映红:“一来我拜托你们好好照应徐凯荣;二来我昨天一进你们家,看见翠兰、菊兰没裤子蜷在被子里,就心生怜爱。后来看到她们俩穿了裤子下了地,嚯,长得等等样样,应答灵敏,是两个可造之材,所以我有心要把她俩引上学文化之路——这也是我和你们家的缘分吧。”姜映红再次拿起钱包,递给钮福根:“钮叔,收下吧。”

钮福根手哆哆嗦嗦地接过这个钱包,他的手越来越颤抖,大颗泪珠落在钱包上:“姜姑娘,不怕你笑话,这三百元,是我从来没见过巨款!我活了四十多岁,别说三百元,就是三十元,手上也没有拿过,咳,就是三元,我也见不到哇——呜呜呜,我们苏北人不怎么信佛,我只听说,最好的女菩萨叫观世音,您就是降临我们家观世音啊!来,我们全家人给你磕个头。”

钮福根带领全家人欲跪下,姜映红一把连连拽起来:“别,别,别这样。钮叔,我也没力量到处行善,我和你们家就是缘分,这个缘分就是奇妙东西。”

钮福根:“这两天,我眼瞅着你已经花了不少钱,你给了我们三百元,你自己还有吗?”

丛秀英:“是啊,姜姑娘,你别弄到你自己没钱了,这钱我们不能拿,你留着回南京用。”

姜映红:“我这次来看徐凯荣,南京同学、老师、亲友几十个人,一个人凑一点,凑了一千多元,我身上钱还有。钮叔、丛婶子,只要徐凯荣在向阳花队安安生生,只要翠兰、菊兰坚持学习,而不半途而废,那就是对我最大支持。其余,你们不要担心我!”

钮福根挥着拳头:“姜姑娘,你放心,我和你丛婶子拼着命,也会办好这两件事!”

姜映红笑了:“好,现在我们来完成今晚最后一项课目:大家一起来念‘我们是伟大的中国人民’”于是,姜映红念一遍,钮家人跟着念一遍,钮惠兰也咿呀咿呀念得蛮起劲。大家念了五六遍已经完全熟练了,不要姜映红领,钮家人也念得响响亮亮。姜映红神采奕奕、目光如炬:“这十个字啊,告诉我们:中国是伟大的国家,中国人民是伟大的民族!我们永远要有自信心,自豪感!”

这茅草屋里生动的“开学第一课”到晚上11点多钟才结束,大家各自睡下。次日凌晨五点半,姜映红起来了,钮福根、丛秀英夫妇也起来了,丛秀英要给她做早饭,姜映红制止了,她表示到公社街上找个早点铺吃吧。三姐妹还在睡梦中,姜映红轻手轻脚走到她们床前,看到三个半大丫头熟睡的样子,她笑了。她看了三姐妹最后一眼,便告别丛秀英,和钮福根匆匆地向公社赶去。

两人走了十几里路,赶到公社小学,见到丛校长,钮福根向丛校长介绍了姜映红。丛校长得知姜映红是从南京来,且仪表不凡,谈吐不俗,马上很敬重,他一口答应让钮翠兰、钮菊兰插班一年级上学。姜映红紧紧握住丛校长手,顺手塞给他一百元:“丛校长,这个钱麻烦你帮助她们把书包课本一并办好,剩余的,做一、二年级学费。”

丛校长接过钱:“没问题,一切都会办好!”

姜映红:“丛校长,这两个女孩如果是榆木疙瘩,我也不来找你麻烦了,但是我确实觉得她俩不说是天赋异禀,但也是天资聪颖,一定会给学校带来荣誉!”

丛校长:“是吗,有这么优秀?”

姜映红:“她俩上课后过一个月,你去检查她们的作业就知道了。”

丛校长呵呵笑了:“说起来,我还是她们的堂舅舅,你放心好了,我会经常关心她们的。”

姜映红:“一定要保证她们小学六年级毕业啊。”

丛校长:“一定!”

离开东方红公社小学,钮福根把姜映红送到公路口,拦了一辆去南京的大货车。车开了,钮福根追着车子跑:“姜姑娘,你一定要来啊,我们全家等你!”

姜映红坐在驾驶室里回头招着手:“放心吧,我一定会来的,你们全家保重!”车子卷起的灰尘落满钮福根一身,他依然跟着跑着,直到车子完全望不见了,他才站定,呆呆地向公路的远方望着望着……

姜映红回到南京,马上去见她六年狱友苏秀霞。

苏秀霞是所谓收听“敌台”判刑的。有一次,她到同学家玩,两个同学抱着自己装的矿石收音机在听。听什么苏秀霞根本没听清,但后来苏秀霞与那两个同学都因收听敌台被抓起来,都被判了死刑。又是吴得胜在阅审到这个案子时,发现苏秀霞仅仅是在场,她并没有“听”这个行为,这个程度判死刑太重了!以后那两个同学被绑赴刑场枪决,而苏秀霞改判六年徒刑。在狱中,姜映红与苏秀霞成为最好的朋友,出狱后,姜映红急急地到苏北去看望徐凯荣。走时,苏秀霞交代姜映红要快快回来,她有最最重要的事情与姜映红商量。

“是什么重要事吗,还最最重要?”姜映红见到苏秀霞马上问。

苏秀霞压低声音,非常神秘:“是我们两个偷渡到——”苏秀霞故意拖长声音,还卖了关子,“M国去!”

“M国?”姜映红大吃一惊,M国就是美帝国主义,这是与中国为敌的最坏最坏的国家!它帮助国民党反动派打共产党和人民,它侵略朝鲜,炸死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它阻止我们解放神圣领土台湾,它又侵略越南,轰炸河内,它不停歇地在世界上捣乱破坏,是世界上一切坏事之源。姜映红小时候就参加过反对M国刺杀刚果总统卢蒙巴,反对M国占领巴拿马运河,反对M国侵略越南,反对M国迫害本国黑人的多次示威游行,那都是全市一百万人参加,全国几千万人的大游行!在“文革”中,美帝与苏修一样,都是被中国人民恨得无以复加的国家,那时世界革命的终极目标就是把红旗插上华盛顿白宫废墟上!但平地一声雷,1971年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中国乒乓球队在时隔两届世乒赛后重返大赛,M国长发嬉皮士运动员科恩“误”上了中国队的大巴,庄则栋送给他一幅杭州织锦,从此开始乒乓外交,小球推动大球。国务卿秘密访华,M国总统访华,中美互建联络处——形势变化快得令人喘不过气来,随之,对M国的谩骂批判热度大大降低,但这一切都是最高层的接触,对普通老百姓来说,M国依然是坏得不得了的最大资本主义国家!这个国家,别说是去了,就是有这个想法,那也是疯人疯语,是发神经病!

姜映红赶快摸摸苏秀霞的额头,别发热,说胡话吧。苏秀霞:“咳,我没事。我最近联系上M国的一个亲戚,可以在我们到M国后接应我们。”

姜映红:“去M国干什么,我从来没有想到去M国,我不去!”

苏秀霞:“映红,我们俩虽然出来了,可是像我们这种刑满出狱的反革命分子,在这个国家还有立足之地吗?与其将来要接受各种歧视侮辱,不如早一点走,要走就去M国。虽然我们把它讲那么坏,但它毕竟是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物质最丰富的国家,值得我们去闯一闯!”

姜映红有点心动了:“可是M国太遥远了,在太平洋另一边,怎么去呢?”

苏秀霞:“这个好办,我们先去香港,然后乘航班飞去M国。”

“香港怎么去,管控非常严呢。”

“偷渡。”

“偷渡,天哪,这个太危险了!”

“不危险,我们先去靠香港边境的宝安县,那里都是荒凉农村,地方很大,到夜里冲过去就行了。”

姜映红:“看你说的这么简单,绝对不会这么轻松的。嗯——”姜映红忽然想到,“刚才给你整懵了我忘记了,我是不能走的!”

苏秀霞:“你又咋啦?”

姜映红:“我一走,徐凯荣怎么办,他是为我而坐牢的。现在,我比他早出狱了,我有责任守护他,照顾他。刚才去苏北,看到徐凯荣生存环境很凶险,将来政治风云一有变化,像徐凯荣这样,首先就是牺牲品。万一徐凯荣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我们俩快十年的感情,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苏秀霞:“咳,看你说得,我当然知道你们俩的感情啦。可是他现在服刑期间,你就是要保护他,也没有太多办法啊。与其你在南京空等,不如我们俩豁出去拼它一下!如果我们在M国有一个很好的发展,那我们将来回来,就是有身份的美籍华人,到时候你要救你的凯荣,也就有力量多了。”

一席话说得姜映红陷入沉思,苏秀霞看看手表:“嚯,都下午五点多了,走,我请你到中山路老广东酒家吃晚饭,也算为你去苏北看望心上人归来接风洗尘。然后呢,你再好好想想,后天我等你答复。记住,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到底去不去呢,姜映红在家里辗转反侧,紧张思考,就要离开故国家园了,怎能舍得呢?但她想起造反派头头压在她身上那狰狞淫荡的笑脸;想起她被绑在死刑车上,小绳子勒住她的喉咙,气都喘不过来;如果不是徐凯荣惊天一跃,她的血早在六年前就汩汩地渗入刑场的土里……她想起在钮福根家,翠兰、菊兰光屁股缩在被子里,解放二十七年了,竟然还有大姑娘因为没裤子下不了地……她无比爱自己祖国,可是过往这一幕幕,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姜映红拳头在空中挥舞:“走吧!”

姜映红与苏秀霞辗转了十多天才到达广东省宝安县一个小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