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教授，我们原来以为香港知识分子在英帝国主义卵翼下，个个都是坚定的反共反华分子，没想到还有你这样讲公道话，分析问题犀利痛快的人。”

冯新章：“香港知识分子也分左中右，有奴颜媚骨的，有啥事也不管的，也有非常爱国，骨头硬的。但相比而言，我们比内地知识分子幸运多了，‘文革’初，红卫兵打死多少教授啊。”

姜映红：“我就是一名女红卫兵。”

“啊？”冯新章、贾亦玲很惊讶，贾亦玲：“那你打死过校长和老师吗？”

姜映红：“我们南京，‘文革’初比北京稍好些，没有打死校长和老师的事情，但也狠狠折磨过她们，我没有亲手打过老师，但也跟在后面起哄。”

冯新章：“你能不能讲讲你的故事，我看出来，你很有故事。”

姜映红点点头：“好吧，有您这位智者在，今晚，我也好好回顾一下我这十年。”

包腊梅走过来：“喂，所有的菜都烧好了，我们开席吧。”

冯新章站起来：“好，开席！我们边吃边说。来，大家帮忙上菜。”众人来回穿梭摆了满满一桌菜，罗致祥开了一瓶杜康酒：“来来，喝喝我们家乡酒。”

冯新章眼睛亮了，突然冒出河南话：“中，杜康酒，俺家乡酒。”

苏秀霞：“什么，冯教授，您也是河南人？”

冯新章：“是啊，俺家乡安阳，殷墟所在地，和你们南京一样，也是中华古都！”

苏秀霞：“怪不得冯教授有忧国忧民情结，原来是中原子民，黄河母亲乳汁养大的。”

冯新章：“嚯嚯，你对河南人概括很准。哎，我们河南人在三年灾害中创巨痛深啊，我那个村子还有我好多亲人都饿死了……嗨嗨，不谈了。”

大家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下，满满一桌菜，最引人注目的是菜中间一大盘金灿灿的大黄花鱼。罗致祥、包腊梅、姜映红、苏秀霞、于得茂、冯新章、贾亦玲，也有七个人，济济一堂了。罗致祥给每个人倒了酒，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今天，我们给两位好姑娘送行。十个钟头前，我们还以为她们是好小伙子，但她们不管是扮作男人，还是真的女人，都是好样的！我罗致祥，还有我的老伴包腊梅都为认识她们，相处几天而非常自豪、幸福。现在，她们就要走了，我们非常舍不得，但不能耽误她们的前程。来，这杯酒祝你们赴M国一帆风顺！我先干了。”

罗致祥一饮而尽，大家也都喝了一口。罗致祥坐下来，马上给姜映红、苏秀霞一人夹了一大块黄花鱼肉，白嫩嫩的鱼块肉上，一根刺也没有，飘着特有的鱼肉香味。两人把鱼肉放进嘴里，哎呀，一下肉就化了，真好吃。罗致祥又给冯新章、贾亦玲夹了鱼肉：“你们吃啊，今天你们来，我太高兴了。平时，请都请不来啊。”

大家吃了一会，姜映红、苏秀霞执着酒杯站起来，姜映红：“这杯酒该我们两人来敬，我们衷心谢谢罗老伯、包大妈。那天，我们钱包被偷，路上又逢瓢泼大雨，我们真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人生走到绝路上。是正好到了罗老伯家，罗老伯、包大妈容我们栖身，又给我们提供了码头扛包的路子，使我们凑足了机票钱。明天，我们就要飞赴M国了，这一步步走来，就像做梦一样，我们就是庆幸遇上了好心人，才有今天。来，我们俩衷心祝好人罗老伯、包大妈生活快快乐乐，幸福永远，长命百岁。”姜映红、苏秀霞两人一饮而尽。

罗致祥：“哎呀，快坐下来。我们做这一切是应该的。这几天和你们相处，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你们走了，我们会好多天不习惯的。”

包大妈：“哎呀，有两好才能共一好，你们也是好人啦，自己外面拼命干活挣钱，回来抢着做事，对我们还嘴那么甜。我老妈子这几天不知道有多快活，还涨了很多学问，你们还给我们留下一个好女儿，我们两口子值啊。这天上掉下来三个好姑娘，我包腊梅不知哪辈子修得福啊。”包腊梅说完，竟揩起眼泪来。

冯新章看着姜、苏二人：“看来你们到香港来是经历了千难万难呀。”

苏秀霞：“那当然，我体会到，这个叫——过不来是鬼，过来了也是鬼，反正不是人过的。”

姜映红：“明天就要到M国去了，人生一个新阶段开始了，我现在回想自己十年来的日子，真是感慨万千呀。”

冯新章：“那里就说说吧，说说你的故事。”

贾亦玲：“对，姜姐姐，说说你的故事，我特别想听。”

苏秀霞：“映红，你就讲讲吧，虽说我们俩共同坐了六年牢，但你的故事我也知道不多，你就说说吧。说不定明天飞机哗地一下掉到太平洋里，你还留个故事在人间。”

姜映红拧了一下苏秀霞的脸：“死妮子，还乌鸦嘴，你把我们咒下来啊。”

包腊梅：“对啊，陈刚，哦，不姜映红，你就讲讲你的故事吧。我们都是自那边来，每个人都有一把辛酸史，你讲讲，也是让我们一起回忆回忆。”

姜映红想了想：“好啊，我就讲吧。其实很多我自己都不愿意回忆，不想揭开伤疤，但今晚这饯行宴太难得，我就讲吧。我小时候那幸福平静生活就不多说了，我从当红卫兵我落难讲起吧。”冯新章向贾亦玲使了个眼色，贾亦玲马上掏出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

姜映红从风风火火参加武斗，差点被造反派头头强暴，徐凯荣救了他，两人成为情侣，与民兵发生冲突被抓，她被判了死刑，在绑赴刑场路上，徐凯荣一跃而出，极其侥幸地使她免了死刑，改判六年，而徐凯荣则判了二十年徒刑。今年9月姜映红出狱后，立即到苏北淮清县探望徐凯荣，认识了钮姓一家人，晚上去防震棚见了徐凯荣……她和苏秀霞策划偷渡，差点被枪打死，之后，潜渡大粪池，扛包过山跳，到明天即将飞赴M国……

姜映红叙述是平静的，大家听得更是聚精会神，没有一丝声音，都忘了吃了。听着听着，包腊梅、贾亦玲都啜泣起来，最后哭声愈来愈大，贾亦玲：“真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头。”

包腊梅：“这个叫徐凯荣的小伙子真是好样的，没有他，陈刚早就不在了，我们也遇不到你们这么好的人了。”

罗致祥：“陈刚，既然徐凯荣救了你的命，他现在还在服刑期间，你应该留在内地照顾他，为什么要到M国呢？”

姜映红：“这个要问李强了，她突然把我拉上贼船，我也是没办法。我想，到M国去混个地位，以后是美籍华人回来，对徐凯荣也有好处吧。”

冯新章：“你讲得真是惊心动魄，有些同类故事我之前也听说过。哎，从你们的遭遇我再次想到，为这个收听敌台枪决了很多年轻人啊。”

姜映红：“就我们南京，‘文革’几年，枪毙收听敌台的人就有许多位，全国算起来怕是一个不小数字。李强，哦，苏秀霞就是因为收听敌台而抓起来，她是幸运的，要不然也是枪下之鬼啰。”

贾亦玲：“什么是收听敌台，这个敌台是什么呢？”

苏秀霞：“就是苏修的莫斯科广播电台，美帝的M国之音，还有台湾广播。所谓收听敌台的人，有专门收听的，也有装个矿石收音机，在搜台中，偶然听到敌台，被人举报，就被枪毙了。更冤的是，在一个屋子被动收听的，也作为同案犯被枪毙了。一旦被抓进去，没有人辩护，没有人解救，有的爸爸妈妈马上和孩子划清界限。这些稚嫩的孩子，很快被五花大绑上刑场，人生还没开始，就告别了这个世界，太惨了啊。”

屋子里一片沉寂，贾亦玲又啜泣起来，冯新章叹了一口气，“别的不说了，今年，1976年，中国遭受太多苦难，三位元戎一个接一个走了，我们心都碎了，唐山大地震，一下死了24万人啦……那几个家伙又这么猖狂，中国人心都憋闷到极点，哎——” 冯新章长长地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阵沉默后，姜映红问冯新章：“冯教授，你看中国还有救吗？”

冯新章：“你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今年夏天到北京的一个感想，我仔细看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几幅浮雕：虎门销烟，太平天国金田起义，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五四运动……这几个都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前的大事件，我热泪盈眶，我突然悟到中华民族最伟大密码——为国家为民族的自救！这就是，平时看，中国人蛮松散，很忍让，甚至有些迟钝，但真正民族到了最危急关头，神洲大地上的歪邪之气把人心压抑到极点，砰，中国人的自救精神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发出来，五千年了，一次次自救，才使我中华屹立不倒啊！”

姜映红：“您的意思，现在又到了自救关口了。”

冯新章：“这个我可说不准，或许还将沉沦下去，或许……咳，我只是感到，人心愤怒到极点，会有一个代表力量出来的……”

包腊梅敲敲碗边：“嗨嗨，今晚是为陈刚、李强饯行，你们说什么我老婆子听不懂的话题，快吃菜，菜都凉了！”

冯新章歉疚地笑笑：“哎呀，对不起啊，包婶子，书呆子凑一块，忧国忧民话头就刹不住啊。好了，不说这些了。”

他看看姜映红、苏秀霞：“还是谈谈你们俩去M国的事，你们去M国干吗去？”这话问得姜映红、苏秀霞面面相觑，姜映红：“这个我们真答不上来，只是苏秀霞一个亲戚在L城机场接我们，接下来怎么做，不知道，也没细想过。”

冯新章微微一笑：“一看就知道你们很盲目。哎，中国人去M国，多数都很盲目，以为M国遍地是金银财宝。下了飞机，弯腰手一捞，就黄的白的装两麻袋；还以为M国民主自由，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舒服畅快极了……咳，这都大错特错了，M国根本不是这样！这么说吧，我们在国内烦恼担忧的，它没有，可是我们不烦恼担忧的，它却有，而且多得很。要是综合比起来，现在的M国当然比搞“文化大革命”的中国要好，但比不上1949到1956年的社会主义中国，那时中国太好了，是理想国，君子国，各个阶层都心情畅快，扬眉吐气，可是后来没了……”冯新章闭上眼睛，似乎回到十几年前，那曾经像天堂一样的新中国。

罗致祥终于憋不住了：“你们呀你们，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都忘了吃菜了。来，来，吃菜，吃菜！这是我最拿手的蒸生蚝、酱牛肉，你们都还没怎么动呢，快吃点。”罗致祥用公筷把酱牛肉拣到各人碗里，贾亦玲则给冯新章剥了两只大基围虾，他吃了后对姜映红、苏秀霞说：“你们这样去，我很担心，但你们又是铁了心去了，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样吧，今天我们见了也是有缘，L城南加州大学公共政策学院李华明教授是我好朋友，可以说是铁哥们。我这就给他写一封信，你们带上，如果你们遇到困难了或生存出现各种紧急情况，可以去找他。他虽然是书生一个，但也行侠仗义，乐于助人。”

姜映红、苏秀霞忙连声感谢，姜映红看着于得茂：“于大哥，真感谢你引来冯教授和贾小妹，给我们指点迷津。或许，冯教授这个指点和信，非常重要呢。”

冯新章到另外一张桌子，坐下来掏出钢笔，贾亦玲给他铺好纸，他唰唰地写好，交给姜映红、苏秀霞。两人看后，姜映红小心翼翼地将信折成燕子型，放入口袋。包腊梅拍手：“好啊，好啊，两个女孩到M国后，又有一份保障，我们又放心一些了。”

于得茂端着酒杯站起来：“我是个粗人，没文化，你们讲的什么国啦，社会啦，还有什么历史啦，我都听不懂。我还是从心里佩服陈刚、李强你们，你们没有经过劳动锻炼，竟然能扛二百斤上过山跳！本来你们作为身材单薄的男人已经不得了，现在知道你们是女人，我更是惊讶得到现在也没回过气来。比比你们，我这个一米八几，二百多斤的大汉有点力气还有什么可吹的。咳，你们就是香港的花木兰、女大力士，要是霍元甲、黄飞鸿在，一定收你们做女徒弟。”

冯新章哈哈笑了：“有力气当然好，但女人闯天下，还是要靠大脑，有勇有谋有智慧，当然，有力气更好。文武双全嘛。”

于得茂：“刚才我一直插不上话，现在我要好好补一补心意，我要连喝三大杯！这第一杯，表达我对你们敬意；第二杯，祝你们到了M国旗开得胜，站稳脚跟，让老美看看我们中国女人也厉害；这第三杯嘛，祝我和王磊早日喜结良缘，过上美美的小日子。”于得茂说完，一口气干完三杯酒，脸登时红了。

苏秀霞：“什么王磊，你们俩还同性结婚啦。”

于得茂喝了酒，说话不连贯了：“嗷，不是王磊，是什么尹——小——娟，哎，王磊叫惯了，这真名一时叫不上来。”

姜映红：“于大哥，你不说，我们也要在这席上好好感谢你，一是我们在码头干活几天，多亏你的各方面照应；二是你是尹小娟的救命恩人，不是你，那我们不是在这儿吃饯行宴，二是要给尹小娟吃豆腐饭了；三是我们走了，你可要协助罗老伯、包大妈好好照顾尹小娟，要是你疏忽了她，我们从M国飞回来拿你是问！”

于得茂一拍胸脯：“这个你们放一万个心，我照应尹小娟，不是做好人好事，而是她是我的爱人，我能不尽心尽意？我只是想，我和小娟洞房花烛夜那天，不知能不能把你们从M国请回来，可不能缺了你们两位好姐姐呀。”

贾亦玲扯了扯冯新章衣角，并指了指手表，冯新章马上会意，他和贾亦玲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我们不讨扰了，告辞！”冯新章与贾亦玲走了，于得茂虽然有点小醉，但不糊涂，他也站起来：“二位妹妹，你们早点歇息，明天还要早起呢，我也告辞了。”于得茂高大身影也从门口消失了。

包腊梅：“陈刚、李强，你们俩快去睡吧，你们的行李我都收拾好了。”

姜映红：“这一大桌子，我们帮你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