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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节

:“蓑衣搁哪儿了?”

杨倩问:“刚回来要蓑衣弄啥?”

董双奇说:“书记要在咱队开批判会,我去打铃通知人。”

杨倩从一个空房子的墙上取下蓑衣,递给董双奇,说:“雨下得满巷道的稀泥,没个下脚的地方,婆娘女子娃的,开啥批判会哩?”

董双奇说:“热闹事。”

杨倩问:“啥热闹事?”

董双奇猛地把杨倩一搂,没正经地说:“光棍尿尿,寡妇卖骚。”

杨倩挣脱董双奇的手,嘴一怒,说:“你跟着张金柱也成神经病了,啥尿尿啥卖骚的。”

董双奇再没有搭理杨倩,披上蓑衣,出了家门,一脚泥一脚水地走到巷口老槐树下,取下挂在墙上的指头粗细、一尺多长的铁棍棍,仰头敲打拴在横斜树枝上四尺多长的铁轨。一敲打,树身摇动,树叶子上的雨水“唰唰”落下,滴进了董双奇的眼睛里,眼睛蛰疼。董双奇揉揉眼睛,继续敲打。

苍凉而沉闷的击打声传遍各家各户。社员们知道,雨天里铃声响,肯定是生产队又出了啥事,要开叫人讨厌的大批判会了。

陈黑顺手提着裤子回到家里,没好气地把黄子狗踢了一脚,狗“吱哇”一声,夹着尾巴钻到后院的窝里去了。他手提着裤子在房子翻箱倒柜找裤带,没有找到,把拉出的衣服乱甩,拿起内裤一捏,还是潮湿的,又扔下了。铃声传到陈黑顺的耳朵里有些刺耳,他马上意识到是不是张金柱要开会收拾自己了?他心里犯了嘀咕:去?还是不去?去,他张金柱还不是把我看个两眼半?不去,张金柱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自己也不知道。再说,我陈黑顺也不是软柿子,你张金柱想咋捏就咋捏。陈黑顺鼻子喷出一股气,走出房子,从墙上取下一条草绳,两手一扯,自造了一个裤带,系在腰里,长出的一截吊在裤裆外耷拉着。啥雨具也不带,出了门。

刘翠花回家后也听到了铃声,但没有陈黑顺那么敏感,没有把开会和自己联系起来,只是把刚换下来的脏衣服搁在铁盆里准备洗,洗不成了。端了一脸盆水,用毛巾擦了擦脸上溅的泥点,在镜子前一看,脸上的羞红还没有退去,微微发烧。她心里自忖:人倒霉了,走路都走不安宁,咋就看见男人尿尿了;有男人的婆娘看见了,倒没有啥,寡妇看见了就成事了。刘翠花把毛巾扔进脸盆,顺了顺头发,苫了塑料布,去开会了。

在铃声的催促下,男女老少,有的打着伞,有的披着麻袋,有的双手提起衣摆盖着头,有的干脆啥雨具也没带,一个个穿过秋风斜雨,踩着泥泞,向会场走去。不断有人抬头看看厚厚的云层,埋怨老天傻了,下开雨了就不知道停了。老天却无动于衷,想下了就下。生于天空,死于地面的雨滴,争先恐后地飘落着,丝毫不计较自己的生命历程是长还是短,更不懂得人对雨的态度是需要雨了下雨是好事,不需要雨了下雨就叫人讨厌。

会场在北队巷口的饲养室。

饲养室是五丈多宽的两对间拱脊草房,东西两排牛槽间是宽敞的过道,开会时社员们就坐在过道里。

两排牛槽里的牛,倒架窝项地卧在圈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倒嚼着狼吞虎咽到肚子里的草食,时不时喷一下鼻涕,黏液挂在嘴角,成了线状,一条细了,长了,断了,又出现一条。粘满了牛粪的尾巴,不时抡拨几下,吓跑苍蝇,却煽起一股牛粪味。东排牛圈里有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牛,整天卧着站不起来,屎尿把身上浆了,散发着一股臭味。姑娘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刚抢地方坐在槽前,被刺鼻的气味呛得捂着鼻子,又跑来跑去,寻没气味的地方坐。

姗姗来迟的王朗雄和吴强过几个老汉,跟牛打了一辈子交道,闻惯了牛粪的气味,也对卧圈病牛散发的异味不敏感了,见空地方坐下,从腰间掏出旱烟锅,在地上掸了烟灰,把烟锅伸进烟袋里剜着装满烟末,把烟嘴伸进嘴里,“噗”的一声,划一根火柴,“吧嗒吧嗒”一吸,如豆的火苗一闪一闪,丝丝青烟从烟锅冒出,一股,两股,三股,青烟在空中轻轻漂浮,一会儿并行,一会儿交织,弯弯绕绕,绕绕弯弯,最后融成一团轻雾,呛人的烟味弥漫开来。姑娘们捂嘴咳嗽,小声嘟囔:“死老汉,把吸烟当吃饭馍哩,把人能呛死。”

男人们抽烟是会场的一景,女人们纳鞋底则是另一景。几个年轻姑娘在比对着鞋底上的花纹图案。贫困的生活没能磨灭她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笨重的农活,把她们细皮嫩肉的手变得和男人的手一样粗糙,却仍然能纳出好看的花纹图案——这花纹图案尽管要被自己心仪男人的臭脚踩在脚下,但还乐此不疲,津津有味地飞针走线,把情爱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融入花纹图案里。

队长董双奇领着大队干部进入会场,向会场中间的几个长条木凳子走去。张金柱绷着脸,像个凶煞恶神,手里拿着一条裤带。社员看了议论纷纷:一个说:“书记手里咋拿的绳,是不是绑人呀?”一个说:“你眼叫鸡屎糊了,那明明是一条裤带。”一个说:“开会哩书记拿裤带弄啥呀?”一个说:“就是的,裤带又不是人,会干坏事,还挨批判?”社员的议论被董双奇听见了,董双奇转过身,瞪了一眼说话的地方,说话声戛然而止,会场一片寂静。干部们坐定,董双奇主持会议。

董双奇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陈黑顺,故意点陈黑顺的名:“陈黑顺来了没有?”

陈黑顺站起,不服气地问:“队长,以往开会点名是从巷东头向西头点哩,今儿个咋从我开始?”

陈黑顺系的草绳裤带露出的一节在腰里晃荡,旁边的一个小伙伸手拉了一下,陈黑顺赶紧用手护住。

董双奇训了陈黑顺一句:“少翻嘴!”接着问:“刘翠花来了没有?”

坐在会场角落里的刘翠花怯声答道:“来……了。”她心里一紧,揣摩这会与自己有关了。

董双奇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吸烟的人把烟捻灭,纳鞋底的把鞋底收拾了,今个开的是大批判会,要严肃点。”

董双奇的话音刚落,“吥——”不知谁放了一个响屁,会场哄然大笑。

张金柱黑着脸给董双奇说:“看谁耍怪破坏会场哩,叫站出来!”

董双奇可着嗓子,厉声说:“谁也就太差劲了,人常说能在人前憋出病,也不在人前扫个兴。再说了,这是啥场合,是放屁的地方?把臭屁带到会场丢人来了,不是屁胆,站出来!”

会场无人应声,只有王朗雄和吴强过在地上掸烟锅的声音。

董双奇看了张金柱一眼,说:“书记,开始吧,你先讲。”

张金柱站起,一脸严肃,举起手中的裤带说:“大家看,这是一条裤带,是光棍陈黑顺和寡妇刘翠花伤风败俗的证据。”

会场骚动。

董双奇急忙站起挥挥手说:“大家不要起哄,让书记把话讲完。”

会场安静下来。

董双奇本意是想让张金柱把事情经过介绍一下,叫社员知道是咋回事,批判起来有根有据,不料张金柱却说:“先叫陈黑顺交代耍流氓的事。”

董双奇说:“对!陈黑顺,你先交代耍流氓的事!”

社员们一齐把目光投向了陈黑顺。

陈黑顺洋球不睬的样子站起。

董双奇说:“站到前边来。”

陈黑顺不怯场,绕过坐在地上的人,走到前边,看看坐在凳子上的大队干部,瞥了刘翠花一眼,但见躲在角落里的刘翠花把头埋得很低。陈黑顺一脸怪相,不开腔。

董双奇说:“发啥痴,快交代!”

陈黑顺问:“拿我的裤带就能说明我干伤风败俗的事了?叫我说假话还是说真话?”

董双奇说:“当然是说真话。”

陈黑顺说:“我在村外的玉米地头尿尿,被路过的刘翠花看见了,刘翠花说我耍流氓,我说刘翠花没眼色,正吵的时候,书记过来了,书记不问青红皂白,说我和刘翠花干伤风败俗的事了,把我的裤带抽走了,害得我提着裤子回家。”陈黑顺顿了顿,说:“就是这事,咥(方言:在这里指干、做)了实活些,落个流氓罪名也不说啥,连个边都没沾上,给我戴流氓的帽子,真是天大的冤枉!”

会场哄笑。

董双奇说:“批判流氓哩,有啥笑的?”

陈黑顺倒神气起来,说:“就凭这说我是流氓?这是青石板上钉钉子!”

会场齐刷刷站起几个年轻人,抢着说“我发言!”“我批判!”“我揭发!”这是大队党支部专门安排的入党积极分子接受阶级斗争火线考验,做好准备批判发言的。

张金柱的脸上掠过得意之色。

董双奇说:“黄吉发言。”

黄吉站起,咳嗽了一声,把自己的偏分头整理了一下,说:“就凭裤带咋不能说你是流氓?要是不叫书记碰见,把你耍流氓的阴谋打乱,你早都咥实活了。”

会场又哄笑。

董双奇说:“笑啥哩笑?黄吉继续说。”

黄吉说:“我的发言完了。”

张金柱把嘴伸到董双奇耳边,悄声提醒董双奇,说:“发言太简单了。”

董双奇点头领会,指着尚水,说:“尚水发言。”董双奇把嘴搭在尚水的耳朵上,手遮着嘴,提醒尚水批判要狠些,有水平,不能太简单。尚水点头。只见尚水把劲全鼓在嘴上了,嘴唇扭得跟粗麻绳疙瘩一样,收拢不住口水,流了下来,“滋”地一吸,怪恶心人的。他手指着陈黑顺,说:“多亏书记火眼金睛,一下子就识破了你耍流氓的意图,要不然,你这光棍多年没碰过女人,见了女人就如饿虎捕食,不知道刘翠花都叫你糟蹋成啥了。”尚水还做了个饿虎扑食的动作。

董双奇狠狠地瞪了尚水一眼,心里骂尚水:“你这哪里是批判呀,连泼妇骂街的水平也不如。”

张金柱挪了挪身子,脸上不悦。坐在张金柱旁边的大队干部交头接耳,觉得发言的人把批判变成了闹剧。

刘翠花手捂着嘴,哭喊:“我没脸活了!”她跑出会场,出了饲养室的门,脚下一滑,摔倒在雨地,满身泥水。

会场大乱。

有人拍手,有人吹口哨,有人尖叫。

张金柱站起,右手在空中一挥,说:“没王法了,随便离开会场,把刘翠花抓回来!”站着的几个青年跑出会场,跟拖死猪差不多,把刘翠花拖进了会场。刘翠花瘫坐在地上,用手擦了一下钻进眼睛里的泥水,双手捂脸,呜呜哭。

董双奇没了主意,用眼神请示张金柱。

张金柱斩钉截铁地说:“继续批判!”

董双奇提高嗓音说:“邓财庄批判发言。”

邓财庄把嘴里吸的半根烟一扔,走到陈黑顺面前,手指着陈黑顺,说:“你家的四条腿和两条腿一样瞎,你家的母狗整天勾引我家的公狗,和我家的公狗在麦秸堆后连蛋,看碜不碜,我把锨把都打断了,也拉不开……”

还没等邓财庄说完,陈黑顺猛扑过去,把邓财庄扑倒在地,一阵乱拳,边打边说:“人倒霉了,养个狗也倒霉了?你家的狗明明就是个强奸犯,整天欺负我家的狗,你还寻我家狗的事?”

邓财庄没有防备,挨了个鼻青眼肿,翻身反抗,陈黑顺一拳过去打在邓财庄的脸上,鼻血喷涌而出,邓财庄的手一抹,满脸是血。

张金柱满脸怒气,呵斥:“住手!太不像话了!”

几个干部手忙脚乱,拖开两人。

有人悄声说:“陈黑顺也是一个村盖子(村霸),够张金柱收拾。”

社员王朗雄站起,拿手里的烟袋锅指着张金柱,开了腔:“我说书记,开会谝这闲传哩?谁尿尿叫谁看见了,谁看见谁尿尿了,这都是你当书记管的事?真是活鬼闹世事,闲得没事干了,学驴叫唤哩!”

社员吴强过站起接住王朗雄的话茬,说:“董双奇,我家口粮接不住,眼看要断顿了,我没心思听你这女人尿尿男人看见的大批判。”吴强过一急,把话说颠倒了,几个姑娘不好意思地拿手捂嘴笑。

会场里谴责声四起:“就是的,就是的,今儿批判这个,明儿批判那个,给石狮子挂红,胡成精哩!”

董双奇有些慌乱,悄声问张金柱:“咋办?”

张金柱咬咬牙说:“进行第二项。”

董双奇摆摆手,说:“不要喊了,叫陈黑顺交代第二个问题,还干过啥坏事?还有,旷了三天工,干啥去了?”

“还干过啥坏事”是暗指涂改标语加“点”为“太”字的事,由于没有真凭实据,不好明说,只好引而不发,让陈黑顺自己招出来。不料陈黑顺反守为攻,大声问董双奇:“队长,别急,我问你,把尿尿流氓的事批判完了没有?”

董双奇问陈黑顺:“你是啥意思?”

陈黑顺诡秘地说:“如果完了,先别急着进行第二项,我再揭露一个告状流氓的事,不,流氓告状的事,也批判批判,咋样?”

董双奇不知道陈黑顺葫芦里装的啥药,不敢表态,侧身问张金柱咋办,张金柱犹豫。

陈黑顺神气了,逼问:“给个话么。”

张金柱说:“陈黑顺,你要揭露做啥的流氓告状的事,你说。”

村民们好奇地伸长了耳朵。

陈黑顺说:“得答应一个条件,我说话不准打断。”

张金柱说:“行,你说。”

陈黑顺故意咳嗽了两声后,说:“二十多年前,在咱大队小学上四年级的时候,张金柱和我同班,吃饭后几个同学一块去上学,经过饲养室门口,看见壮马给驴配驹,我好奇地指指点点,小声说了一句话,惹得别的同学笑了,我也笑了,只有张金柱没笑,一本正经地说:‘我给老师告你说流氓话。’我也没在意。谁知我们几个已经迟到了,女老师正给同学上课,张金柱一走进教室,站着给老师敬了一个礼:‘报告老师,我要告陈黑顺说流氓话。’女老师一听话味不对,紧挡慢挡,把张金柱没挡住。张金柱说:‘刚才路过饲养室门口时,陈黑顺说壮马把驴日得疼的。’全班同学‘哄’地笑了,气得女老师走下讲台,拿教杆在张金柱的头上捋了几下,说:‘你才是流氓,给我站到教室外边去!’张金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