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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节

摸着头,乖乖站到教室外边去了。张金柱,你说有这事没这事?”

会场笑圆了。

村民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伸长耳朵看张金柱咋回答,张金柱的脸色很难看,说:“陈黑顺,你没说错,有这事。这和你在村子外提着裤子给刘翠花耍流氓有啥关系?”

陈黑顺说:“咋没关系?你二十多年前就当流氓了,我现在才当,你还批判我哩?猪嫌老鸹黑,一比,自己比老鸹还黑,而且早黑了二十多年。”

会场又笑圆了。

把会开成会了。

老年人骂陈黑顺不顾场合,说听不进耳朵的话,中年人听热闹,婆娘、女子、娃捂嘴笑。

董双奇高声说:“陈黑顺,你满嘴喷粪!”

陈黑顺的嘴软了,说:“算我满嘴喷粪,我愿老老实实交代第二个事,接受批判。”

所有人都感到惊愕,陈黑顺咋突然服软了。包括张金柱在内的人都上陈黑顺的当了,陈黑顺这是拿尿泡打张金柱的脸,专门骚张金柱的皮哩。目的达到了,陈黑顺心里笑了,改变了策略。

董双奇说:“大家不要喊叫,让陈黑顺继续交代。”

张金柱企望陈黑顺交代的是涂改标语为“太“字加“点”的事,陈黑顺却说:“我旷的三天工,是搞投机倒把去了。”

董双奇对交代大失所望,仍然说:“交代具体些。”

陈黑顺眼里泛着泪花,说:“家里没粮吃了,用架子车拉着石槽和瓮盖去高陵换玉米了,逃活命哩,犯谁的法了?”

张金柱可着嗓子说:“你搞投机倒把,给社会主义抹黑,还不犯法?”

董双奇接住说:“就是的,你不好好劳动挣工分,当然不够吃。”

会场站起一片子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我家三个劳力,死守生产队,出的满勤,还差三个月口粮。干部睁着眼睛说瞎话,队里有几家够吃的?”会场秩序失控。

会场的情势给陈黑顺壮了胆子,他说:“张金柱,我问你,你当书记哩,你的嘴是给别人长的?”

陈黑顺这一问,又把人们的目光引向张金柱。

张金柱极不自然地说:“你又是啥意思?”

陈黑顺说:“啥意思?我旷了三天工,你给我开批判会哩,你兄弟张金梁旷工五天了,咋不见你给他开批判会?”

张金柱辩解说:“咱村上的人谁不知道,我和金梁是双胞胎,我妈生我两个时大出血死了,金梁是我姑管大的,我姑病了,金梁给我姑看病去了。”张金柱转过身问董双奇:“金梁给你请假了没有?”

董双奇答:“请……请了。”

陈黑顺说:“哄鬼去,张金梁在牲口黑市上当黑经纪,倒贩牲口挣钱哩。”

张金柱反驳说:“你胡说!你说话可要负责任!”

陈黑顺拍拍胸口说:“我敢说就敢负责任,有一句假话,拿拿牛粪把嘴糊了。”说着就要去牛圈挖牛粪,被董双奇拦住。

张金柱问:“谁看见了?”

陈黑顺说:“张金梁叫我和他一块去,我没去,他一个人去了,还用谁看见?”

张金柱说:“要真是这样,我绝不袒护,一定严肃处理。”

会场有人冒出一句:“就怕书记只割别人的‘资本主义尾巴’,不割自己人的‘资本主义尾巴’!”

张金柱应答:“我不弄这事!”

会场又有人冒出一句:“谁的‘资本主义尾巴’都不敢割,再割就要饿死人了。”

会场乱成了一锅粥。

张金柱用眼神示意董双奇,董双奇走到张金柱跟前,张金柱给董双奇耳语了两句。董双奇宣布散会。人们嘻哈哈,乱哄哄,纷纷离开会场,向饲养室门外走去。

陈黑顺突然双手一扬,大喊:“乡亲们别走,我有话要说。”人们都站住了。

张金柱问:“陈黑顺,你又想咋?”

陈黑顺“嘿嘿”一笑说:“不想咋,我只想知道,如果你兄弟投机倒把的事是真的,你说的严肃处理,是不是像给我开批判会一样?”

张金柱噎了一下,说:“只会比这重,不会比这轻。”

陈黑顺高声说:“大伙听见了没有?”

会场一片应声:“听见了!”

陈黑顺抿嘴说:“我等着。”

董双奇掀陈黑顺往外走,说:“不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老跟干部过不去。”

陈黑顺说:“不长角不长刺,早叫你干部推到坑里沤粪了!”说完,以胜利者的神态,夹在人群中走出饲养室的大门。

张金柱走出会场,望望天空,心情和阴沉的天空一样灰暗。他给参加会的大队干部和批判发言的人说:“一律到大队部开会。”干部们一声不吭,跟着张金柱去了大队部。

大家坐定,情绪都不高,没有人说话。张金柱把裤带搁在桌子上,扫了会场一眼,说:“今天的大批判会开得很窝囊,正不压邪,不仅没有把批判的对象批倒批臭,干部倒成了批判的对象,要好好总结总结一下经验教训。”

张宽升冲着张金柱发火,说:“对开这个会,我就有不同意见,光棍在寡妇面前尿尿的事,旷三天工的事,到底跟阶级斗争有啥狗屁关系?你作为书记手里拿个裤带,当伤风败俗的证据哩,能说服人么?对两个挂不上牙的事搞啥大批判,没事寻事,乏味不乏味?叫陈黑顺把你糟蹋成啥了?你要知道,糟蹋你就是糟蹋党支部哩!就这还多亏没提涂改标语的事!”

会场气氛有些紧张。

张金柱瞪了张宽升一眼,说:“张宽升,你作为大队副书记,第二把手,在班子里年龄最大,咋说下这没水平的话。”

张宽升不服气,说:“在咱大队,阶级斗争在哪里?两个戴帽子的‘四类分子’,腿瘸的担水茅,眼瞎的扫巷道,三天一请示,五天一汇报,走路都不敢抬头,是能翻天,还是能入地?整天喊阶级斗争,搞大批判,说句不好听的话,是拉屎球动弹,鼓闲劲哩!”张宽升越说越来气。

张金柱说:“张宽升越说越离谱了,大家不要受他的影响!今天会开得很失败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发言的人就事论事,没有上纲上线,下次开批判会,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至于陈黑顺说我弟张金梁搞投机倒把的事,如果真的属实,我饶不了他。再是涂改标语的事不能不了了之,非把破坏学大寨的人揪出来不可。谁还有啥?”

大家齐声说:“没有了。”

张金柱宣布散会。大家在别扭的气氛中离去。

(三)

刘翠花被批判会羞辱了一顿,心里憋屈得连死的心思也有了,走出饲养室的门,也不避水坑泥池,跑到村外男人的坟前,趴在湿漉漉的坟头上号啕大哭。凄凉的哭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哭过,她心里松泛了些。刘翠花的裤腿湿完了,衣服上沾满了泥,她进了家门,拿抹布擦,越擦越匀糊,气得把抹布摔在地上,把套在外边的衣服脱下来,扔在洗衣盆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在脸上滚落而下。她唏嘘着走进房子,爬上炕头,拉过被子蒙住头,一直哭,一直哭。哭累了,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刘翠花正在吃饭,突然觉得自己恍恍惚惚的,头有些昏,手一松,饭碗和筷子猛地不见了,自己赶紧跑进灶房,奇怪了,碗筷在案板上搁着。刘翠花纳闷:碗筷还会飞?苦笑了一下,连锅碗都没顾得洗,围裙也没解,就去房子在炕上躺着了。邻家雷桂香飘飘忽忽走了进来,说生产队在地头分了一堆红苕,别人都拉完了,就剩下她一家了。刘翠花二话没说,着急忙慌连架子车也没拉,跑到地头一看,整个一大片红苕地,给一家一户分的红苕,全都拉完了,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满地挖红苕留下的坑和一堆堆发蔫的红苕蔓,再就是分给自家的一堆红苕搁在地头。刘翠花走近一看,红苕堆上压着一个纸条,上写着:“刘翠花家560斤。”刘翠花拍打自己的头,嗔怪自己空手跑到地里干啥么,又得跑回去借架子车。嗔怪中一股凄凉感袭上心头:这寡妇的日子真不好过呀。

刘翠花发愁的当儿,地头的路上老远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刘翠花手搭眼一望,那人忽地不见了,再一看,那人又来了,来了却看不清面容,再一看,分不清是张金柱还是张金梁。刘翠花心想:是张金柱咋办?是张金梁咋办?转眼间有了主意:是张金柱,不理识!是张金梁,让帮忙!刘翠花故意装着把红苕堆边上的红苕往上拾,偷眼辨别骑自行车过来的人到底是谁。

骑自行车的人快到地头了,刘翠花还难以确定是张金柱还是张金梁,倒是骑自行车的人认出了刘翠花,两脚用力一蹬,自行车明显加速,直奔刘翠花而来,是张金梁。

张金梁在地头跳下自行车,把车一撑,走了过来,喊:“翠花,分的红苕?

刘翠花看了张金梁一眼,“嗯”了一声。

张金梁说:“你等着,我去拉架子车。”没等刘翠花给话,张金梁转身,推了自行车,一跃而上,飞快地走了。

刘翠花望着远去的张金梁,心里刚升腾起一股温馨,又泛起一阵疑惑:一对双胞胎,张金柱给自己戴不安分的帽子,张金梁给自己体贴帮忙,一好一瞎,这算咋回事么?

不到一袋烟工夫,张金梁小跑拉着架子车来了,满头大汗。

刘翠花说:“看把你急的。”

张金梁说:“我不急,一路下坡,架子车在后边推着我走,不急都不由我。”

刘翠花笑了。

两人七手八脚,很快就把红苕满满装了一架子车。张金梁拉着,刘翠花掀着。一路上坡,张金梁用力拉,刘翠花用力掀,架子车越走越快,张金梁扭过头,笑着给刘翠花说:“不用掀。”

刘翠花回之一笑,说:“看你都出汗了。”

张金梁说:“没事。我刚在我姑家的村口碰见一个人打听你哩。”

刘翠花问:“打听我咋哩?”

张金梁说:“想娶你哩。”

刘翠花“哦”了一声,说:“你咋说的?”

张金梁说:“我说刘翠花已经有相好的人了。”

刘翠花假装生气地说:“我啥时候有相好的了?你就替我做主了?”

张金梁猛地松开架子车辕,一看四周无人,走到刘翠花面前,两手搭着刘翠花的双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翠花,说:“你就答应嫁给我吧!”

刘翠花满脸通红,说:“我想好了,不嫁给你。”

张金梁大为吃惊,说:“我都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嫌你是寡妇,我就要娶你。你为啥不嫁给我?是嫌我没钱?”

“不是。”

“那因为啥?”

“因为我原来先看上的是你哥,不是你,你哥嫌我娘家家庭成分不好,嫌我大戴着‘四类分子’帽子,不愿意,伤了我的心。我再嫁给你,社会上再没男人了?”

“男人多倒是不假,可女人也不是你一个。我哥是我哥,我是我。我哥看不上你,是他没眼力,我喜欢你,才给你说这话。”

“还有,我怕嫁给你后,分不清你和你哥,弄出笑话。”

张金梁就要解裤带,说:“你说得对,我弟兄两个确实长得太像太像了,但我的屁股蛋上有一个黑痣,我哥没有。”

刘翠花扑哧笑了,一把抓住张金梁的手,不让解裤带,说:“你屁股蛋上的黑痣叫衣服遮住了,只有脱了衣服才能看见,我要分清你弟兄两个,每次都脱衣服?人说双胞胎啥都是一样的,你说你哥屁股蛋上没有黑痣,我又没看,咋能相信你?”

张金梁愣了好大一会儿,憋出一句话:“照你这么说,要验证我的话,你还要看我金柱哥屁股蛋上有没有黑痣?让……让他脱裤子?”

刘翠花嘴一抿,说:“谁稀罕他脱裤子?他脱了裤子我也不看!你把我说成啥人了?我是怕我分不清,将来有娃了,娃也分不清,见了你哥叫大咋办?”

张金梁苦笑道:“你越说越复杂了,我不管,我就要娶你。”说着又动了感情,接着说:“你男人在世的时候,我骑的自行车梁断了,摔在深沟里,要不是你俩口救我,我早都见阎王了。你男人不在了,我要照顾你一辈子。再说,我……我也看上你了。”说完,一把紧紧抱住刘翠花。两人一阵沉默。张金梁打破沉默,说:“我想下办法了,他穿黑衣服,我就穿蓝衣服,他留长头发,我就留短头发,再是我老远见了你就笑,不就对了?”

刘翠花假装深沉地说:“我也不爱笑面虎!”说着,用两个硕大的奶子在张金梁的胸前呲磨,张金梁抱着刘翠花,两人越抱越紧,刘翠花连气也出不来了,扭动中身子把架子车撞了一下。刘翠花喊:“架子车仰辕了。”张金梁一看,架子车辕翘得老高,车上的红苕倒了一地。张金梁冲着刘翠花一笑,捡拾地上的红苕。捡完红苕,他们又走。在张金梁和刘翠花的眼里,架子车上分明承载着浓浓的情爱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突然间,架子车轱辘离开了地面,在空里飞了起来,两人也跟着架子车飞了起来。飞到村口,都落了地。

刘翠花说:“我拉。”

张金梁说:“红苕下窖你一个人咋弄?我顺便帮你把红苕搁到窖里。”

刘翠花思量片刻,没说话。架子车进了村。

刘翠花家的红苕窖打在院子的西北角,离前门不远。两人先把架子车上的红苕卸在红苕窖边。刘翠花拿来一个小草笼,里面铺了麦草,为的是不撞破红苕皮,红苕不生黑斑不烂窖。

张金梁说:“你下窖去搁红苕,我在上面给你往下吊。”

刘翠花看了张金梁一眼,屁股蹲在窖口,两腿耷拉在窖里,找窖壁上的脚窝,准备下窖。人刚闪进窖口,脚没踩稳,险些掉下去。张金梁眼尖手快,一把抓住刘翠花的手,说:“慢些,踩稳。”

刘翠花下到窖底喊:“把小扫帚给我,叫我把窑底的土扫一下。”

张金梁递了扫帚,拿一条细绳拴住笼拌,小心翼翼装满一笼红苕吊下去,再装满一笼红苕吊下去,不一会儿工夫就吊完了。

张金梁蹲在窖边,等刘翠花上来。张金梁掏出一根烟点着,刚吸了一口,听见“嗵”的一声,向窖里望去,上到半腰的刘翠花,脚没踩稳,掉了下去,一屁股蹲在窖底,手按着腰,疼得龇牙咧嘴。

张金梁慌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