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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节

摇尾巴哩!”说完转身就走。

张金柱凭自己的判断,张金梁不给自己说饭票的来历,肯定是饭票的来路不正。一时冲动,把一缸子玉米糁泼在了张金梁的身上,热腾腾的玉米糁顺着脖子流下去,张金梁一阵尖叫。同学围拢过来,帮张金梁脱掉上衣,擦粘在他身上的玉米糁,脖子周围烧红了一大片。同学推张金柱离开时,张金柱看见张金梁正在抖落的衣服里掉出了八块钱,张金柱又马上断定,张金梁不光偷了饭票,还偷了钱。

事后明了,是张金柱把张金梁冤枉了,张金柱给张金梁回话道歉多次,张金梁嘴上虽然说“你还是为我好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但内心始终没有原谅张金柱,觉得张金柱在人前侮辱了他的人格,不是回话和道歉所能化解的。

双胞胎,亲是亲,伤了情,也生分。这次挣钱和受辱经历,在张金梁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从此以后弟兄两个年纪轻轻的心里就有了芥蒂。

张金柱、张金梁在读高中期间,国家已关闭了高中毕业直接考入大学的大门,学得再好,都要回农村锻炼三年后才能经推荐上大学,这就等于事实上直接剥夺了青年人上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面对新形势,张金柱、张金梁各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和选择。

张金柱的想法是现在好好学习文化课,在农村锻炼时表现突出些,争取被推荐上大学,将来就能有出息了。张金梁却显得无所谓的样子,没有一个成形的想法。两人高中毕业回家,正赶上培养年轻接班人的政治气候,贫农家庭成分出身,又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张金柱、张金梁,自然进入了公社领导的视野。有人竟然出了个点子,叫张金柱、张金梁弟兄两个,一个当大队党支部书记,一个当大队革委会(当时大队也叫革委会)主任,一下就出彩了。公社的王书记在当时的大队书记张宽升的陪同下,走进了张金柱、张金梁家的门。

父亲张积育见来了客人,赶紧让正干活的两个儿子端凳子,倒水。王书记看着活剥皮像的双胞胎兄弟,好奇地瞪大了眼,笑着问:“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叫金柱,谁叫金梁?”张金柱、张金梁一一答了。

王书记屁股一挨凳子,就讲起了年轻人要紧跟新形势,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闯一番大事业的道理,听得老实巴交的张积育一头雾水。

趁王书记喝水的时候,张宽升给张积育说:“公社王书记来想跟你商量个事,想让你的两个儿子在咱大队挑大梁哩!”

张积育没有听明白,翻着白眼。

张宽升说:“当干部哩!”

张积育一怔,说:“瓜瓜的两个瓜娃,当做啥的干部?”

王书记把水杯搁在桌子上,说:“你这是老脑子!年轻人接受新生事物快,有闯劲!”

张积育转眼看着两个儿子,低声说:“过下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家里连个屋里人(方言,指女人)也没有,还有啥心思当干部。”

听了父亲的话,两个儿子各有表情。看表情,张金柱是热血沸腾,张金梁是无动于衷。

王书记摆摆手,示意张金柱、张金梁坐下。

张金柱蹲了。

张金梁坐了。

王书记问两个人高中毕业回来的想法。没等张金柱开口,张金梁说:“过穷日子么,还能有啥想法。”

张金柱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嫌张金梁没有回答好。

王书记说:“金柱,你的想法是啥?”

张金柱激动地说:“王书记这么看得起我弟兄两个,我弟兄两个一定要……”没等说完,张金梁用手扯了一下张金柱的衣角,张金柱感觉到了,把没说完的“好好干出一番事业,给领导争气”的话咽到肚子里去了。

公社王书记和张宽升一走,张金柱和张金梁闹开了。

张金柱说张金梁:“你的脑子叫门板夹了?这么好的机会,你拿脚踢哩?”

张金梁说:“你说是好机会,你干!我要管大,还要管姑,看咋挣钱过穷日子呀!”

张积育愁眉苦脸,显得很无奈。

尽管“双胞胎兄弟一个当书记一个当主任”的计划没有实现,公社还是让张金柱突击入党,接了张宽升的班,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而张金梁整天思谋着挣钱过日子。双胞胎兄弟,在特定的政治气候下,因人生理念的不同而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张金梁在牲口黑市正忙着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牛惊了!牛惊了!”张金梁扭身一看,一头牛腾着四蹄,摇着尾巴,向人群中冲去,人们惊叫躲避。眼看牛要把一个提着鸡蛋篮子的老婆撞倒在地,篮子里的鸡蛋全摔碎了,粘了一身一脸。牛的前面还是两个碎娃,人们的心揪在了空里,惊怵地直喊,情况非常危急。张金梁赶紧跑了过去,追赶狂奔的牛。他跃身跑到牛的前面,一边向两个碎娃喊“快躲开!”一边伸开双臂拦挡。牛气势汹汹,喷着鼻涕,和张金梁对峙着。张金梁弯腰在地上抓起一把青草,摇晃着,慢慢向牛走去,走到牛的跟前,把草塞进牛的嘴里,拍拍牛的头,用软办法把惊牛降服了。认识张金梁和不认识张金梁的人,都给张金梁投来了赞许的目光。牛主人手里拉着另外一头牛,走到张金梁面前,说:“不是你帮忙把牛拦住,牛把人撞死了,这牛就白养了。”

就在张金梁牵着牛,心神不定地往回走的时候,董双奇正为生产队的牛吃青储饲草引发的事发愁。

胭脂岭的自然条件很差,生产队的大田和社员的自留地一样,一年种一料正茬小麦,还只能种武功农学院给渭北干旱地区培育的抗旱小麦品种“武农741”,亩产可怜得也只有二三百斤,一缴公粮,生产队分的口粮加上自留地打的粮食加在一起,全队没有几家够吃的。生产队就大面积栽种耐旱的红苕。从种麦前就开始挖红苕、分红苕,一直到秋播结束了还挖哩、分哩,弄不停当。

家家户户分的红苕把红苕窖搁得满满的,搁不下了就把红苕切成片片晒,晒干了储藏起来,成了救命度饥荒的主打粮食。吃红苕变出的花样,多得数不清,什么红苕饸饹、红苕剁剁、红苕麦饭、红苕凉粉、红苕粉条。浑身泥土的农民,竟有如此智慧,把一个食物开发得令人惊叹,简直可以申请世界吉尼斯纪录。人叫红苕吃得反胃吐酸水拉稀屎,骂红苕把人害的。实际上还多亏红苕救了命。红苕不会说话,红苕如果会说话,肯定要给自己讨个公道。人没啥吃,给人贡献力气的牛就更可怜了。几个饲养员给队长董双奇建议,生产队种几亩玉米,玉米结不结棒是闲事,起码玉米秆可以和红烧蔓一起搞青储,在冬季喂牲口。

青储就是挖个几丈见方的坑,把红苕蔓和玉米秆稍微晒一下,铡短倒进去,上面用干土盖得严严实实,到了冬春时节打开,红苕蔓和玉米秆经过发酵,散发出一股酒香,牛非常喜欢吃,连有酒瘾没钱买酒的人也跑到坑边吸鼻子。有青储饲料拌搅吸引,让冬季牛多吃些,蓄精养锐,不至于春耕用牛呀,牛卧在圈里起不来。董双奇摇头,怕咥上任队长的活,挨骂不想弄。

上任队长搞青储,没把铡短的红苕蔓和玉米秆踏瓷夯实,上面盖的土层下陷,雨水渗了进去,红苕蔓和玉米秆臭在了里头,一下子叫男女老少开了眼界,从来没见过那么酸臭酸臭的东西,风一吹,整个胭脂岭都成了臭的,臭到了路断人稀的地步不说,妇女们整体呕吐,闹了个妇女集体怀孕的笑话。

几个饲养员给董双奇说他们自己干,保证能干好,董双奇就接受了饲养员的建议,在村外种了五亩玉米,陈黑顺和刘翠花的“尿尿流氓事件”就发生在玉米地边。

玉米长得倒是像个玉米,腰里别棒棒了,棒棒吐金黄色的缨缨了,就是玉米得了矮子病,多数只有半人高,少数高不过棒槌。男人们知道玉米结的棒棒没颗粒,不去打啥主意。婆娘们扛不住诱惑,想偷着扳几个回家给娃烧熟吃,趁没人的时候跑进地里,麻利地剥开几个玉米棒棒的包皮,一看没有颗粒,失望而去。碎娃们更是把玉米地当成了甘蔗地,成群结队,跑进地里,把玉米秆折断尝尝甜不甜,后来嫌折断费时间,干脆弯腰咬一口,“滋”地一吸,就知道甜不甜了。本来就长得七岔八豁的玉米,被糟蹋得没情况了,董双奇一看,对青储打了退堂鼓。

不搞青储了,总得把玉米秆拔了赶上秋播种麦。董双奇打了上工铃,站在巷道口喊:“挖玉米秆去了。”

刘翠花听见上工铃声,出门一问是挖玉米秆,折身进了家门,不想去伤心地干活挣工分。

陈黑顺却不管这些,照样去干活。到了地头,有人跟陈黑顺开玩笑,说:“玉米地里有一股尿骚味。”大伙齐笑。

陈黑顺抡起镢头,追打戏耍他的人,说:“我的尿又不是黄河水,五亩玉米地都有尿骚味?”

在一片嬉笑声中,社员们挖开了玉米秆。

这时,张金梁拉着牛向村子走来,要路过玉米地时,突然听见人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躲在高埝下一看,离自己只有两畛地的玉米地里站满了干活的人,转过身拉着牛娃,绕到村外另一条小路上去了。

张金梁走过高埝,摸摸牛的头,给牛说:“你的来路,可不能随便给别人说。”说着“吭”地笑了,自嘲道:“别人给牛弹琴,我是给牛训话,牛的来路自己不给人说,难道牛会给人说?牛的嘴只吃草,不是人的嘴,哪会说闲话。”牛时不时抻着缰绳,把嘴伸向路边的青草,撅一口,有滋有味地嚼着。张金梁抬头看见王朗雄拉着一个架子车,在前面走着。张金梁扬手在牛屁股上拍了一下,牛警觉地四蹄加快。张金梁赶上了王朗雄。

张金梁问:“朗雄叔,你拉架子车弄啥?”

王朗雄扭身一看,说:“我老婆胃病犯了,我把她送到我女家去了。你姑的病好些了?”

张金梁说:“好些了,你咋知道我姑病了?”

王朗雄说:“全村人都知道了。”

张金梁问:“全村人咋知道的?”

王朗雄说:“你哥在会上说的。你咋还拉了一头牛?”

张金梁说:“给我家买的。”

王朗雄停住脚步,说:“别人养个猪养个羊,都说是长‘资本主义尾巴’,今儿割哩明儿割哩,你买了牛,也不怕……”

张金梁手在牛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说:“看你说的,养牛又不犯法,怕啥?”

王朗雄说:“按如今这政策,就是犯法了,但事看谁办哩,法看谁犯哩,你哥当书记哩,肯定会给你……”话没有说完,他摸摸牛的头,拍拍牛的背,深情地说:“其实,农民和牛是一家子,农民离不开牛。我就想不通,种个自留地,人变牛马拉犁、拉耧,政府咋就不让农民养牛?唉,我给生产队当了多年饲养员,闻惯了牛粪味,见了牛就想摸。”

张金梁说:“你家后院得是有个牛槽、牛棚?”

王朗雄说:“有。还有副牛轭头、曳绳,一个牛笼嘴,一个单铧犁,多年没用了,但我一直舍不得扔。”

张金梁说:“我家暂时也没个地方养,你先替我养一段时间,我马上盖牛棚。”

王朗雄说:“行么,那有啥说的。你都帮叔粜过玉米,叔帮你是应该的。”

张金梁因从空里落了八块钱,见王朗雄说粜玉米的事,感觉浑身的不自在。两人走村口进巷道,顺手把牛拉到了王朗雄家。你说攒得好不好,一个人也没碰见。两人进了门,张金梁把牛拴在后院的一个树上,帮王朗雄收拾牛圈。

王朗雄家的后院很大,院子的东南角有一个简易牛棚,年久失修,牛棚上苫的树枝条和麦秸草已经腐烂漏雨了。王朗雄端来梯子,叫张金梁把墙根下的一张烂炕席苫在牛棚顶上,用四个砖块压住四角。接着两人把牛棚里搁的农具和杂物搬走,把牛槽支了起来。王朗雄拍拍身上的土,说:“这不对了?”

张金梁笑道:“嫽扎了(方言:好的意思)。”

王朗雄说:“这下你走,我给牛剁些麦秸草,家里有麸皮哩,你就不用管了。”

张金梁走到门口,又折回身,嘴搭在王朗雄的耳边悄声说:“人问是谁的牛,你就说是你买的。”

王朗雄说:“除非是干部问,等问的时候,我就照你说的说。”

张金梁从王朗雄家出来,径直回家。

张金梁进门。张金柱出门。两人迎面,都一愣。张金柱冷着脸问:“这几天,你干啥去了?”

张金梁淡淡地回答:“咱姑病了,我去给姑看了个病。”

张金柱说:“咱大说他心慌,我把大送到姑家去住几天,姑给我说,她就没见你的人影么。”

张金梁来气了,说:“你当个烂怂书记,还把我给管住了,有生产队长管我哩,要你隔桌子抓馍?我干啥去了非得给你说?”

张金柱问:“那你给队长请假了没有?”

张金梁说:“懒得跟你说!”

张金柱拿出当哥的架势,伸手要打张金梁。张金梁跑进院子,抓起镢头,朝着张金柱抡了过去,问:“你凭啥打我?”

张金柱抓起凳子遮挡,镢头“咵”地打在凳子上,说:“你哥当书记哩,你给你哥下巴底下支砖,你还不该打?”

张金梁说:“你当的狗屁书记,是全村人的灾,是全家人的害!”

张金柱说:“你再胡说,看我扯烂你的嘴!”

张金梁说:“我还把你说错了?你整天神神叨叨,满脑子的阶级斗争,今儿批判这个,明儿批判那个,全村人就剩下你和民兵小分队的几个二杆子是好人?”

张金梁说着,把镢头一扔,蹲在地上,气呼呼的。

张金柱扔掉凳子,说:“政策是这样,我有啥办法?你给我说实话,你这几天干啥去了?

张金梁说:“在集市上当黑经纪,倒贩牲口挣钱去了。”

张金柱说:“陈黑顺还真没说错,你干投机倒把的勾当去了?”

张金梁说:“大看病没钱,家里的粮不够吃,我不去倒腾,喝西北风呀?”

张金柱没有接话,稍停片刻又说:“还有,你和刘翠花再不要胡黏了。”

张金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