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胭脂岭>第 9 章节

第 9 章节

?”

“陈黑顺?”

“不是。”

“张金梁?”

“也不是。”

“那会是谁?”

张金柱说:“公社王书记告诉我,是邻村马家滩大队书记何建吉干的。他不服气公社把咱大队树为典型,故意给咱大队抹黑,叫人趁天黑上山给大字加点的,加点的一个社员从山上滚下来把腿摔断了,看病把钱没给够,事烂包了。何建吉被撤职了。”

董双奇说:“社会上的事还就是复杂。多亏当时没有把这事塌在陈黑顺和张金梁身上……”

董双奇把话没说完,又被张金柱打断。张金柱问:“你听天气预报,这几天有大雨没有?”

董双奇不解地问:“问天气预报弄啥?”

张金柱说:“上回下雨把山上刷的标语冲得白花花,有人骂干部让山得了白癜风病。再下场大雨,就冲净了,看还骂啥。唉,一个标语刷的,惹了一屁股烂臊。”

董双奇有些忍不住性子了,说:“我没心思跟你说这些……”

张金柱这才注意到董双奇有心思的样子,说:“你有啥事,你说。”

“陈黑顺担水茅头一天,就起了风波。”

“咋了?”

“陈黑顺把水茅倒了刘翠花一院子,臭得左邻右舍骂陈黑顺哩,也骂刘翠花哩,最后连大小队干部一齐骂。”

张金柱皱眉,问:“这跟陈黑顺在村外‘尿尿耍流氓’的事有没有联系?”

董双奇说:“不清楚。王朗雄养牛的事,我在村口碰见王朗雄,问是咋回事,升子比斗还硬。”

张金柱问:“还有啥事?”

“还有比这黏牙的事。”

“啥事,咋黏牙?”

“生产队的一头牛死了。”

“死了赶紧给大队一报,大队给公社上报就行了,有啥黏牙的?”

“四个饲养员偷偷杀的把牛肉分了。”

张金柱手拍桌子,说:“这四个饲养员私心就太重了,胆子就太大了,要上批判会!”

董双奇低头不语。

张金柱看着董双奇,说:“你咋不说话,就跟你也吃了牛肉一样?”

董双奇说:“饲养员也给我家送了四斤。”

“我说董双奇,你拿四斤牛肉断送你的政治前途呀?”

“我去县里看了两天病,没在家,背着我送的,我媳妇没给我说,偷偷把牛肉送给她娘家妈了。”

“那也不行,账也要算在你的头上。”

“当然,要算到我的头上,事就黏牙在这里。”

“这倒也不黏牙,你和四个饲养员一起上批判会,先检讨再接受批判,然后看咋处理就是了。”

董双奇说:“还有。”

张金柱问:“还有啥?”

“饲养员只分了一半牛肉,另一半牛肉被……”

“你再不要吞吞吐吐了,快说,另一半牛肉咋了!”

“张金梁七十块钱买去,偷偷拿到黑市上卖了。”

张金柱的屁股猛地弹起来,说:“这张金梁,天生的日鬼匠!除过不敢摸老虎的鼻子,啥事都敢弄!”

董双奇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等待着书记的处置。

张金柱情绪激动,抓耳挠腮,冲着董双奇发脾气,说:“董双奇,你不是给我埋地雷,就是给我端一盆蝎子,我这书记还能当安宁?”

董双奇一脸委屈,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夜走坟地,叫哪一路鬼缠住了,尽出这黏牙事。”

张金柱摆摆手,说:“你先走,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董双奇起身离去。张金柱双肘支在桌子上,两手不停地拍打自己的头,顿时感觉头大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张金柱虔诚地站在墙上贴的毛主席画像前,默默地说:“毛主席呀毛主席,我连做梦都想着听你的话,阶级斗争月月讲毫不含糊,资本主义尾巴天天割绝不手软,这咋就压下葫芦起来瓢,坏事怪事没个完没个了?”毛主席的画像依旧慈祥地望着张金柱,没有给张金柱答案,张金柱走进了迷茫。

(六)

张金柱从县委党校学习结束,是带着亢奋的情绪回来的,刚回来,董双奇汇报的饲养员私分牛肉、张金梁偷卖牛肉的事,一下把张金柱愁住了。现在咋办呢?最叫张金柱头疼的,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兄弟张金梁。为这事想得头脑发胀,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半夜起了风,秋天的凉意钻进破旧的门窗,把张金柱惊醒。他睁开眼一看墙上挂的时钟,已是三点了,回家吧又要敲门,睡在办公室吧又没有床和被褥,一时困顿,把三个靠背椅子一对,连鞋也没脱,躺下,两手垫在头下,看着房顶发痴。看着看着,怨恨起自己的父母来:生娃都不会生,好端端生一个正经儿子多好的,偏偏搭了一个撇货儿子;正经儿子当共产党的大队书记,光宗耀祖;撇货儿子,搞歪门邪道,叫先人坟里冒黑烟。

张金柱的怪怨有些过分,没有道理。不是父母不会生娃,是太会生娃,一回生两个儿子,在农村人的眼里是命壮,让人眼红的事。只不过弟兄两个的出生,不仅没有给家庭带来欢乐,还成了家庭的灾难。母亲生产时大出血,只把自己的双胞胎儿子看了一眼,就离开了人世。母亲死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哇哇直叫,父亲张积育没了主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赶紧叫帮忙接生的张寡妇寻人,叫来了自己的妹子张倩凤。张倩凤进门一看,哭得死去活来,哭嫂嫂的短命,哭哥哥的苦命,哭两个侄子来到人世间的可怜。

张积育在乡亲们的携帮下葬埋了死者,邻村就有人上门要抱养孩子。张积育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不住地哭,伤心的眼泪落在孩子的脸上,说:“我舍不得呀!”站在一旁的张倩凤和张寡妇嘀咕了几句,张倩凤给张积育说:“哥,舍不得给人就不给了,我和张嫂商量了,我管一个,她管一个,边走边看。”

张积育看看怀里的两个儿子,看看张倩凤和张寡妇,说:“这样能行?”

张倩凤说:“我管亲侄子哩,咋不行?”

张寡妇说:“你老婆和我相好了一场,她人不在了,我替她管娃,咋不行?”就这样,张倩凤和张寡妇一人管了一个。

张寡妇把张金柱管到四岁时,张倩凤撮合哥哥和张寡妇一块儿过,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张寡妇却突然得猛病死了。张积育接回了张金柱。

张金柱跟着父亲受尽了恓惶。他记得自己吃的红苕饭里的红苕疙瘩总比别人娃碗里的疙瘩大,那是父亲手笨,切不小;他老埋怨自己吃的蔓菁叶子菜总有一种泥土味,那是父亲做惯了地里的粗活,把土洗不净;他小时曾问父亲炕上为啥不铺褥子,睡光炕,父亲不吭声光抹泪,问得紧了,父亲说肚子都吃不饱,哪有钱买褥子?更别说四季缺衣少穿的辛酸光景了。

张倩凤的命也跟张积育一样,泡在了黄连水里。男人殒命,无儿无女。看哥哥男寡妇抓养张金柱一个都那样艰辛,曾萌生了把张金梁过继给自己的想法,后因婆家族人的反对而作罢。张金梁后来就回到了家里,从此后,家里两根筷子夹骨头,三个光棍。

张积育给大儿子起名张金柱,给小儿子起名张金梁,期盼有了柱子,有了大梁,而后撑起家族的大厦。谁知生了儿子的身生不了儿子的心。张积育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儿子,先是经常为日常小事起摩擦,后为家里的事和社会上的事反目相向。张金柱对现行政策热衷得要命,而张金梁对现行政策反感得要死,政治信仰的冰炭不容,把血缘亲情冲击得荡然无存。抓养张金柱的父亲调解不了,管大张金梁的姑姑劝说无效,使父亲和姑姑苦不堪言。每当这个时候,张积育就回忆起两个儿子成长的往事来。在他俩五岁那年,管张金梁的姑姑病了,张积育把张金梁接回家住几天。晚上,弟兄两个人脱光了衣服要睡觉时,张金梁嚷嚷着要摸张金柱的“小牛牛”,张金柱手捂着不让摸,张金梁哭了。张积育说,金柱,你叫金梁摸一下。张金柱极不情愿地站好姿势,让张金梁摸。张金梁却不摸了,说,我也有哩。说完,把两个人盖的被子往自己身上一裹,睡了。张金柱拉被子,张金梁不给,两人打了起来。最后,两个儿子一个人盖了一个被子,自己光着身子坐在炕上。张积育心想,该不是把冤家对头生下了,从小就一个不让一个?张积育有了心病,硬是把未必有联系的事拉扯在一起,拿过去的事印证现在的事,对两个儿子的关系充满了忧虑,脑子受了刺激,说话颠三倒四。双胞胎成了冤家对头,在方圆几十里都有传闻。

摆在张金柱面前的难题是,管不住自己的兄弟,谁还服你?王朗雄私自养牛,无疑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非割不可,但王朗雄在生产队也算个难缠的人物,经常和张金梁说三道四,妄自品评政策,人前人后都砸干部的洋炮,不是个软柿子。在没有整治下张金梁之前,惹不得王朗雄,免得四面出击,草木皆兵,收不了场。对王朗雄暂时只放风不动手,只是各个击破的策略,不是怕他。先把张金梁卖牛肉的问题解决了,再对付王朗雄养牛的问题。想了这事想那事,想了过去想现在,想得头昏脑涨,啥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等睁开眼时,看到窗户外泛着还带点灰暗的晨曦,天亮了。张金梁坐起,两手搓搓发硬的脸,揉揉干涩的眼睛,猛然想起:这次下茬收拾张金梁,如果刺激了父亲,父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张金柱想去姑姑家看看父亲,有策略地安慰安慰父亲,为收拾张金梁扫除障碍。

深秋的早上,云淡,风厉。路旁的树枝在秋风中摇曳,发黄的树叶随飒飒秋风,散落在路上。两个流着鼻涕的男娃,在路旁的一棵胳膊粗细、一丈多高的软枣树下扔顽石,打挂在顶枝上的几个指盖大的干软枣。顽石打着了干软枣,干软枣随着树枝抖动了几下,没有落下来。两个男娃一齐抱着树身摇,一个干软枣落了下来,两个男娃抢拾,一个把一个压在路中间打了起来,挡住了张金柱自行车的去路。张金柱一喊:“再没地方了,在路中间打架,不想活了?”一分心,自行车倒在了路边的土坑里,车子压在身上。两个男娃跑了。张金柱左脚磕在一块石头上,脚腕一阵烧疼,低头一看,脚腕立马肿了,泛红,渗血,一站疼得“哎吆”一声,他坐在地上思量:这可咋办?离公社卫生院不远了,先看一下脚腕。张金柱挣扎着站起,扶起自行车,把掉了的链子安上,出了土坑,拍拍车座上的土,把车头扭正,左脚踩上脚踏,一跃身,左脚腕钻心地疼,自行车失去平衡,又连人带车倒在路上。张金柱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向公社卫生院走去。

张金柱推着自行车进卫生院的门,搁好自行车,挂了号,扶墙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推门,门关着,房子里传出一个女医生的声音,说让等一会儿。

张金柱靠墙站在门口等,听见医生在说话:“你这病是气病,心里憋着一口气,影响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身体越来越虚,加上你本身就有高血压,要注意哩。这是我给你开的药,过几天再来复查。”

张金柱自言自语:“这人的病咋跟我大的病一模一样?”“吱”一声,门开了。张金梁搀扶着父亲,姑姑张倩凤手里拿着处方走了出来。四人一愣。张金柱一挪脚,先开口叫了一声“大”和“姑”。

张倩凤问:“金柱,你的脚咋了?”

张金柱说:“我要去你家看我大,在路上摔了,脚腕崴了。”

父亲和张金梁看着张金柱没有说话。

张倩凤说:“刚给你大看了个病。”

张金柱问:“不要紧么?”

父亲说:“死不了!你把我送到你姑家,就不见你的面了。”

张倩凤说:“哥,回家了说。”

张积育瞪了张金柱一眼。

张倩凤扶张积育坐到过道的凳子上。

张金梁要过处方,取了药后和姑姑陪着父亲。

张金柱看完病,去药房取药。从药房窗口拿过划过价的处方,一看,三十六块七角八,崴个脚腕,就这么多钱?张金柱把身上的衣兜捏遍了,没带一分钱。张金柱脸红了,偷偷向过道的长条凳子上坐着的父亲、姑姑和张金梁看了一眼,头探进窗口,悄声说:“我忘了带钱,能不能欠账?”

药房的人说:“不欠账。”

张金柱说:“那算了,不买药了。”

药房的人说:“神经病!”

张金柱说:“你咋骂人哩?”

药房的人说:“你看病来了不带钱,看啥病哩?不是神经病是啥?”

张倩凤听见了,忙跑过去,问:“咋了?”

张金柱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带钱。”

张倩凤问:“多钱?”

张金柱说:“三十六块七角八。”

张倩凤说:“我身上只有六七块钱。”说完朝张金梁喊:“金梁你过来。”张金梁不情愿地走了过来,把药钱付了,取了药,递到张金柱手里。

张倩凤把张金柱和张金梁拉到一边,劝说:“你弟兄两个今后要好好的,一个要让着一个。金柱,姑给你说的南堡子的媳妇的父母,听说你是个二杆子,不想跟你了,姑正给人家回话哩,你要在个心。”

张金柱不在乎的样子,说:“不跟,那就算了。”

张倩凤说:“算了,当光棍呀?”

张金柱说:“当光棍就当光棍!”

张倩凤说:“你当光棍,你可别害得金梁也当光棍。金梁要娶刘翠花了,你大和我都同意,你就不要再寻你没过门弟媳的事了。”

张金柱立马满脸的不高兴,说:“姑,你对金梁说的啥话都信哩,你就叫金梁不要回家里来了,权当我大只有我一个儿子,我大我一个人管。”

张倩凤说:“你这娃……”

张金梁扑过去,就要抓张金柱的领口。

张倩凤一把抱住张金梁,说:“你是想把你大气死?”

张金梁恨气咻咻。

张金柱拿着药,一瘸一拐地走了。

坐在过道长条凳子上的张积育看到这一幕,痛苦地直摇头,浊泪滚落。

张金柱把自行车推出卫生院门,借一个台阶上了自行车,靠右脚蹬着,回家。脸吊了一路。碰见了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的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