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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节

民兵小分队队长畅亮,畅亮忙跳下自行车给他打招呼,他连理都不理,只说了句:“回去了和董双奇到我家来一下。”

畅亮纳闷:“书记咋了?拉着脸,骑车一个脚蹬?跟耍怪哩一样。”畅亮调转自行车头,跟在张金柱后边往回走,刚猛力蹬了几下,想赶上书记,问发生啥事了,又一想,一会儿去他家不就知道了?何必惹人不爱?畅亮就轻蹬慢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张金柱回家了。

张金柱进了家门,感觉脚腕疼得有些厉害,取了一个瓷碗,把卫生院给的药和烧酒倒在碗里,拿了凳子,坐在院子里,划根火柴一点,“噗”的一声,蔚蓝色的火焰盛满了碗,向上一蹿一蹿。张金柱两个手指在碗里一溅,小团火焰随手指到了脚腕上,烧得张金柱直咧嘴。

董双奇和畅亮走了进来。

畅亮问:“脚咋了?”

张金柱说:“骑自行车不小心摔了一跤。”

董双奇问:“你大还没从你姑家回来?”

张金柱说:“没有。不回来我还清闲。”

董双奇说:“畅亮说他在路上碰见你,叫我和他见你,有啥紧事?”

张金柱吹灭碗里的火焰,把碗推向一边,说:“关于咋样对张金梁进行大批判的事。”

按张倩凤的意思,原本想给张积育在医院检查一下,让张金梁带他回家去,今个在医院碰面,看见张金柱、张金梁像乌眼鸡一样,一个要吃了一个,又改变了主意,把张积育接回自己家里。张倩凤路上劝拉着架子车的张金梁不要跟张金柱再闹了,张金梁低头闷不作声,看着脚尖走路,张倩凤扶着架子车帮,无计可施。张积育坐在架子车上长吁短叹。

张倩凤给张积育专门拾掇了一个房子。房子盘着一个大炕,炕上铺着烂了边的席子,炕头搁着一个裂开了斑斑条纹、漆皮脱落的床头柜,墙上贴着几张泛了黄的年画和报纸,脚地搁一个痰盂,痰盂里的干土疙瘩上沾满痰迹。张倩凤把张积育扶着靠住床头柜,把布枕头塞在他的身后,他痛苦地挪了一下身子,往后靠了靠,张倩凤拉被子盖在他的腿上,压压被子的角儿,倒了杯水,张积育接住杯子,水没进口,泪先滴入杯中。

在张倩凤安顿张积育的当儿,张金梁不见了踪影。张金梁咽不下去张金柱恶言恶语的气,背着父亲和姑姑,骑着自行车跑回家,和张金柱算账去了。

张金梁骑得很快,出了一身的汗,冷风一吹,浑身发颤。张金梁心中怨恨攻心,顾不了这些,过沟坎,越山坡,风风火火进了村。张金梁在门前跳下自行车,刚要推门,听见张金柱在院子的说话声,站住了脚。

张金柱正和畅亮、董双奇商量收拾张金梁的对策。

张金柱说:“亲不亲,阶级分,双胞胎咋了?双胞胎就不讲阶级斗争了?你看张金梁旷工当黑经纪挣钱,批判了才几天,又偷偷把生产队死了的牛的肉拿去黑市卖了,再不批判,要上天了,咱这胭脂岭还是社会主义的阵地吗?”

偷听的张金梁心里一股怒火呼地直蹿上头,脸红了,脖子红了,头发竖起来了,拳头攥得咯咯响,破门而入,嘴里骂着:“我把你这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扑向张金柱,张金柱被推倒在地,仰面朝天。张金梁一阵拳打脚踢后,抓起墙角的镢把,举起向张金柱砸去。董双奇和畅亮慌了手脚,一把抓住镢把,猛拉张金梁的手护架。

董双奇说:“金梁,你咋能随便打你哥哩?”

张金梁把镢把狠狠一摔,喊:“我哥随便都批判他兄弟哩,他兄弟就不能打他了?我给你说,打还是轻的,再逼我,我就和你同归于尽,权当父母没有生咱俩这双胞胎!”

张金柱挣扎着翻起身,抓起烧酒碗,向着张金梁砸过去,张金梁一闪,碗砸在地上,张金梁又捡起地上的碗向张金柱砸过去,砸在畅亮的右手腕上,鲜血直流。畅亮左手按着右手腕,疼得咬牙,喊:“金梁,你咋成疯狗了,胡咬哩?”

张金梁气势汹汹,站在一旁,不甘示弱。

张金柱揉揉脚腕,给畅亮说:“畅亮,不说了,按第二套方案办。”

畅亮马上反应过来,跑出了门。

过了不大一会儿,畅亮手腕上缠着纱布,和大队治保主任梁明带着四个民兵,进得门来,不容分说扭着张金梁的胳膊,去参加大队专门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了。

张金柱给董双奇叮咛:“你去给畅亮和梁明说,第一,民兵日夜轮流值班,不能出事故;第二,派一个理论骨干给金梁宣读县上发的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批资本主义新苗头的材料;第三,帮助金梁从思想深处深刻认识搞投机倒把、搞歪风邪气的危害,认识问题解决了,态度端正了,再上批判会。”

张金柱忍着疼痛站起,捡起摔烂的烧酒碗,把刚才打架用过的镢把搁回原地方,心里顿生一种后怕和惆怅之感。

(七)

陈黑顺回到家里,把担水茅的桶担和长把水茅瓢,往墙角一撇,卸下口罩,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把脏衣服脱了搭在铁丝绳上,在脸盆洗了手后把手搭在鼻子上闻,咋还有臭味哩?又把手在水里拨拉了几下,坐在凳子上,用手抠洒在裤腿上已经干了的水茅痂痂,抠着抠着思量起来,后悔自己第一天担水茅,先是把孝衫当工作服,遭了人们的白眼和奚落,接着就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回想起来,都怪自己把担水茅将要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想得太多了,忽视了担水茅还是个难玩活,不是会担水的人就会担水茅,比如担水不用闻臭味,担水茅就不一样了。那天在刘翠花家的水茅坑边一站,臭味刺鼻,水茅瓢在瓮里一咕咚,呀,那股臭里带酸、酸里带呛的怪气味,气都打断了,“杀伤力”大得不得了。再比如,担水桶满了也行,桶不满也可,洒不洒都无所谓,多担一回是几步路的事,担水茅就不同了,桶满了一洒,臭气弥漫,人家岂能不瞪眼?桶里装的太少,一回就担成了两回,人家岂能不嘟囔?

本来,陈黑顺第一天就想去樊兴龙家担水茅,可又怕别人说闲话,惹樊兴龙起疑心,就翻过来翻过去想,去了刘翠花家,不料起了风波。回过头来看,先去刘翠花家,也是错的,那么多人家不去,鬼迷心窍,偏偏去了刘翠花家。陈黑顺自找台阶下:也好,吃一堑长一智,提高自己担水茅的眼色和技巧就是了。

咋提高呢?陈黑顺怪善于总结经验的,他看自己家的水茅瓮里只有不到半桶的干臭屎,专门不带口罩,提来两桶水,故意提得老高,就像婆娘熬豆子饭扬豆子汤一样,倒了下去,那有多臭?可想而知。他不皱眉,不憋气,这练习的是鼻子的功夫。然后用水茅瓢把水茅舀上来,瓢不撞桶沿,不洒地,几瓢装到合适,这练习的是手上的功夫。最后他挑着担子,从后院到前院,走来走去,看迈多大的步,桶里起多大的波澜,洒不洒,这练习的是肩上的功夫。陈黑顺自嘲:自己是世界上对担水茅最有研究的人了,到底为了个啥?还不是为了满足欲望?哎,欲望这东西,能把人害死。可话说回来,没了欲望,人又成了行尸走肉,少了活下去的动力。陈黑顺驴球打肚皮式的自我安慰了一番,来了精神,认定今个失败了不等于明个还会失败。担水茅在刘翠花家洒了汤,不一定在其他家也洒汤。明天去樊兴龙家担水茅,一定要担出水平来!

第二天,陈黑顺穿着脏衣服,戴着口罩,挑着担子,手持长把瓢,向樊兴龙家走去。黄子狗尾随着他,他一跺脚,黄子狗跑了。

陈黑顺用脚轻轻推开樊兴龙家的门,径直向后院走去。不见樊兴龙搭话,也不见焦芸香吭声。陈黑顺走到水茅瓮跟前,故意拿脚踢了一下烂脸盆,家里还没有人应声。陈黑顺心生奇怪,大白天的,门开着,樊兴龙和焦芸香干啥去了?思量间一瓢下去,提起瓢来,瓢沿挂着一个月经布片,布片上有殷红的血迹,别人看了此物恶心得能把五脏六腑吐出来,陈黑顺看了却触动了兴奋神经,裤裆里的物件像是接到了啥信息似的,倏地硬了起来,把裤子顶得老高,以至于影响到干活了。陈黑顺冲着裤裆“嗵嗵嗵”捶了几下,反倒越捶物件硬得越厉害。陈黑顺无奈地舒了口气,努力镇静自己的情绪,完成了作业程序,挑着担子慢悠悠往出走。快出里屋了,家里还是没有动静,陈黑顺正在纳闷,焦芸香睡眼蒙眬,从房子里出来,她随陈黑顺走到院子,扯了扯陈黑顺的衣角,陈黑顺转过身,心想:“有好事!”焦芸香的嘴贴着陈黑顺的耳朵,悄声说:“樊兴龙在睡觉哩,你明天晌午再担一回。”

陈黑顺明知焦芸香的话是啥意思,故意悄声说:“你造水茅造得这快的?”

焦芸香的手在陈黑顺的腰里捏了一下,眼睛火辣辣的,陈黑顺浑身麻酥酥的,两个桶直晃,就是水茅没有洒出来。陈黑顺走了,焦芸香闭了前门回里屋。

接下来担了几家子的水茅,陈黑顺都心不在焉却小心翼翼,直到收工回家,再没有出差错,。

太阳变得又红又大,穿过朵朵拉丝云落了山,云变厚变黑了,要下雨的架势。陈黑顺站在自家院子骂老天没眼色,今晚或者明天要是下了雨,担不成水茅了,自己的好事岂不泡汤了?睡到半夜解手,出了房子一看,天晴得光光的,月光洒了一地,一阵欢喜,又自语:“老天爷和自己开玩笑哩。”回到房子,“腾”地躺在炕上,美滋滋地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明天进了门是先干香活,还是先干臭活?臭活咋干不用说,香活咋干呢?想着想着,陈黑顺笑了:干部叫我担水茅,目的是为整我的,岂不知,给我弄了一个天大的好事,就是太劳人了,八字没见一撇哩,费了多少心思!哎,社会上的事就是这样,有一利必有一弊!哪有纯纯的好事呀!不想了,就等明天见机行事吧!陈黑顺强迫自己睡觉,越强迫越睡不着,半夜了,还两眼放光。睡着了却又睡失睡了,两眼一睁,已是日上三竿。他一咕噜爬起来,洗脸做饭,吃了饭,把嘴一抹,顾不得洗锅刷碗,就要出门。猛一想,焦芸香说的是晌午么,现在咋能去?等不到晌午时分,陈黑顺就猴急得不行了,全副武装上阵。

陈黑顺刚一出门,就被一个中年妇女拉住了水茅担子。陈黑水问:“你弄啥么?”

妇女说:“赶紧,我正要去寻你,我的死鬼老汉拿水冲水茅,水茅把后院浆了,臭得人想吐,你先把我家的水茅担了。”

陈黑顺说:“明……明天担,今个轮不到你家。”

妇女松了拉水茅担的手,说:“担个烂水茅,还轮到轮不到的。以后我家的水茅溢满得从前门流出来了,也不要你担!”说完走了。

陈黑顺“哼”了一声,在心里骂:“没眼色!”

陈黑顺穿过一个巷道,来到樊兴龙家门前,驻足,顺巷道望了望,有意把开门声弄得很响,进里屋时还咳嗽了两声,给等候自己的焦芸香打招呼。奇怪,家里咋还是静悄悄?陈黑顺疑惑,侧着身子,探头往房子一看,炕上躺着一个人,被子蒙着头。陈黑顺在心里说:“焦芸香比我还猴急,早都躺在炕上等我了,我就给你来一个带刺激的。”陈黑顺卸下口罩,塞进衣兜,轻轻搁下担子,眼睛直勾勾盯着炕上,蹑手蹑脚进了房子,走到炕前,运足了气,猛虎扑山,爬了上去,手插进被窝,一下子伸到了裤裆里挖抓,咋感觉不对劲,没等陈黑顺反应过来,被子里的人大喊一声:“谁?”呼地坐起,把陈黑顺拱到了炕边,陈黑顺冷不防栽到脚地,失声叫道:“樊兴龙?”樊兴龙惊叫一声:“陈黑顺?你……你弄啥哩?”

陈黑顺满脸羞愧,结结巴巴:“我……我……”

樊兴龙似乎明白了什么,抓起枕头朝着陈黑顺的头砸去,骂道:“我把你个瞎怂,你把我当成了焦芸香是不是?”

陈黑顺结巴得更厉害了,说:“不……不是……我是和你闹着玩的。”

樊兴龙说:“你不好好担你的水茅,跑到房子压在我身上玩啥哩?手伸进我的裤裆挖抓啥哩?”

陈黑顺心里有鬼,嘴软了,跑出房子,拉起水茅担子冲出门去,两个桶在前门上碰得当啷响,担子横着出不了门。樊兴龙拄着拐子,在后边拿扫帚打,陈黑顺索性扔掉担子,两手护着头,跑出门,和满头大汗、提着草笼正要进门的焦芸香碰了个满怀。焦芸香“哎吆”一声,摔了个屁股蹲。陈黑顺和焦芸香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尴尬极了。陈黑顺跑走了,焦芸香爬起,疼得揉屁股,樊兴龙手里拿着扫帚,喘着粗气,把门道的两个水茅桶踢出了门,桶在村道的地上滚。

这时,有五六个人闻声跑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干部也真是的,再没人担水茅了,叫陈黑顺担哩。这世事真怪,好人担水茅还没有瞎人(指“四类分子”)担水茅安全。”“陈黑顺还能算到好人的数里?”“陈黑顺不是好人也不是瞎人。”“那是啥人?”“怪怂人。”

董双奇知道了这事去看究竟,被对陈黑顺担水茅有意见的人围在巷子口,不让走。董双奇说:“叫不叫陈黑顺继续担水茅,得书记张金柱说了算。”有意见的人你一句凉的,他一句热的,又把矛头对准了张金柱,说:“书记的眼窝瞎了,你可以反映么。书记爱抓阶级斗争,咋把水茅担子上的阶级斗争给忘了?”大家的议论中不乏讽刺。

陈黑顺从樊兴龙家跑出来后,羞得没地方钻,跑出村外,两手把发烧的脸抹了又抹,把眼前的一个烂树根踢了一脚,把脚套进树根上了,弯腰择掉树根,扔了去。他在心里责怪起自己来:没到焦芸香说的时间,自己就出手了,真是买个尿盆等不到黑,还把尿盆打烂了,也不看脚地搁的鞋是男人的鞋就扑上去了。责怪完了,又想,得把水茅担和桶取回来。陈黑顺硬撑着脸,旁若无人地走到樊兴龙家门前,捡起担子,挑起两个桶,拿起瓢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