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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节

走。

村道里突然有人喊:“狗连蛋了,狗连蛋了!”大家循声望去,只见邓财庄拉着两个连蛋的狗走了过来,几个婆娘有手捂嘴笑的,有手捂眼睛从指缝里偷看的。邓财庄看见陈黑顺了,喊:“陈黑顺,你过来。”

陈黑顺挑着水茅担子转身一看,冷冷地问:“吼叫的咋啦,啥事?”

邓财庄高声喊:“你过来一下,你狗和我狗连蛋哩,拉不开,你给咱拉一下,你对这种事有办法。”

看热闹的人哄地笑了。

陈黑顺说:“你等着。”转身走了。

大家莫名其妙,不知道陈黑顺叫等啥哩。

陈黑顺把门开开,把水茅担往地上一扔,在院子的墙角抱了树枝柴火,走进灶房,塞进灶膛,用打火机一点,鼓风机一开,火苗蹿出灶口。陈黑顺把炭锨搁进灶膛,过了一会儿把炭锨取出来一看,红堂堂的,他拿着炭锨就急乎乎出了门,向狗连蛋的地方走去。

陈黑顺手里拿着炭锨走了过来,大家没有人知道陈黑顺要弄啥呀。陈黑顺眯着眼,抿着嘴,快步走到两个连蛋的狗跟前,扯住自己狗的耳朵,猛地把炭锨朝两个狗的屁股处一刺,“噗”地冒出一股白烟,一股狗毛被烧焦的怪味冲鼻而来。两个狗屁股流着血,“滋滋”着,一声尖叫,分开了,一个往西跑,一个往东跑。看热闹的人吸了一口冷气,几个婆娘恶心地直呕。邓财庄要打陈黑顺,陈黑顺头一偏,把炭锨一扔,说:“你打!”

邓财庄捡起地上的炭锨,就要伸向陈黑顺的裤裆,说:“叫我把你也烙了!”

陈黑顺把两腿一掰,说:“我量你娃没胆!”

邓财庄把炭锨扔出老远,说:“没人性的人干的事,我不干。”

陈黑顺说:“这下你放心,我家狗再不会对你家狗耍流氓了,你家狗也不会占了便宜你还反咬一口了,你也没啥批判我了。”

当晚,两个狗成了村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锅里的美味。陈黑顺一怒之下,不仅把和自己日夜相伴的黄子狗施以酷刑,还害了另一条无辜的狗的生命。近乎血腥的场面带来的视觉污染,释放出的残忍和冷漠,令全村人瞠目结舌。

有人给张金柱建议,狗也属于苍生,至少不能残害,陈黑顺烙狗屁股的事,应当上批判会。张金柱说,找不到这方面的毛主席语录,县上和公社也没有这方面的学习材料,想批判没处下手;再是两条腿的事,把人管得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管四条腿的事。最后此事不了了之。只是陈黑顺把恶名落下了,人们看到陈黑顺不仅是个怪怂,还是个瞎怂,竟然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但水茅他还继续担着。

陈黑顺把躺在被窝里的樊兴龙当作焦芸香,欲爬上去欲行鱼水之欢的事,深深纠缠着樊兴龙和焦芸香。

樊兴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墩子上,右手拿着拐子,左手扣着石墩,一脸苦楚,想开了心思:陈黑顺的所作所为,印证了他对焦芸香与陈黑顺的感觉和左邻右舍的议论。让樊兴龙生气的是,眼不见心不烦,焦芸香你为啥要叫我看见你两个的事?想到这里,樊兴龙突然明白了焦芸香为啥说叫自己中午出去转转散散心,她要打扫房子呀。当时自己懵懂,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打扫房子做啥,还要我出去转?他自己拉肚子,浑身稀软没劲,躺在炕上不想动,睡着了,就弄下这被陈黑顺“强奸未遂”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焦芸香没做早饭,也没给躺在炕上的樊兴龙打招呼,连看都没看,抓起墙角的一个家具就出了门,上自留地去了。她本想说快种麦了,扛镢头去自留地里平整犁沟,走到地头一看,扛的是锄头,试着挖了一下,锄头鼓不上劲,进不了地,把犁沟奈何不得,她自己心里骂自己:“咋这不中用的,扛个家具都扛错了。”骂完,把锄头扔在地上,蹲下,双手抱头,头埋进了两腿间,心乱如麻。心乱了,头就乱了;头乱了,手不乱都不由手。空旷的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影,枯草随着秋风摇曳,焦芸香打了个寒战,扛起锄头,有一步没一步地往回走,看着脚下仄楞半坡的田间小路,心里惆怅起来。

樊兴龙走出房子,见焦芸香扛着锄头没打招呼出了门,心里疑惑:“眼下地里没有能用上锄头的活,扛锄头干啥去了?”想问又没有张口,只是估摸早饭没得吃了。他走进灶房,揭开笼盖,拿了一个冷馍,取了一根生葱,拄着双拐,走到前门外的青石碌碡跟前,屁股靠着碌碡站着,没滋没味地吃了起来。馍渣儿掉在地上,两只鸡前来啄食,樊兴龙拐子一扬,鸡吓跑了。一只狗跑了过来,先是嘴贴地面寻食馍渣,接着昂头摇尾咂舌乞讨。樊兴龙用拐子戳了一下,狗失望地离开了。樊兴龙愁眉苦脸,顺巷道吹过来的秋风,让他浑身感到了寒意。他顺着巷道,这边望望,那边瞅瞅,看见焦芸香扛着锄头回来了。焦芸香像是没看见他一样进了门,樊兴龙靠拐子的支撑站起,尾随她进了门。

焦芸香放下家具,端起脸盆要去舀水洗脸。樊兴龙拉住焦芸香,说:“我给你说个事。”

焦芸香说:“啥……啥事?我……我心里乱得不想听。”

樊兴龙痴痴地站在那里,两手捏弄着拐杖,说:“我……我不想……”把后半句“再拖累你了”的话咽到肚子里去了。

焦芸香嘴里说不想听,却揣摩出樊兴龙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意味着什么,手里的脸盆“哐”地掉在了地上,她跑进了灶房。樊兴龙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以为焦芸香要取刀寻短见了,赶紧跟了进去,但见焦芸香坐在灶膛前的凳子上哭。她哭得很伤心,也很委屈。

樊兴龙鼓了鼓勇气,终究没有把自己憋在心里的想法完整地说出来。樊兴龙和焦芸香处在煎熬中。

(八)

生产队吃大锅饭,社员出勤不出力,油瓶子倒了都没人扶,乌七八糟的事还多得不行,干部就在咋样缠怪人的脚、咋样撞歪人的拐、咋样抽懒人的筋上动心思。于是乎,胭脂岭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应运而生,据说这在全县是一个创举,已经办过三期了。别的大队来参观学习后,纷纷办起了学习班。学员都是偷着搞家庭副业,长了“资本主义尾巴”的人;对现实不满,砸社会主义洋炮,顶撞干部的人;拖着懒腰,躲奸耍滑的人;戳弄是非,打架骂街的人。还有手不牢,小偷小摸的人,等等。一句话,只要干部看你不顺眼,都可能上学习班。你别说你没犯啥事,鸡蛋里挑不出骨头,磨道里的驴蹄多得是。

学习班设在大队部的后院里,墙上用黄粉笔写着“胭脂岭大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十三个大字,是书记张金柱的笔迹。后院和前院有一个没有锁子的小木板门,门扇已经朽出了几个核桃大小的洞,洞里穿了根铁丝,出门时一扭,进门时一扭,铁丝的韧性还好。没有人能说清铁丝是啥时候穿上去的,也没有人换过它。

学习班只有一个套间房子,摆着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桌子,桌面上搁着一本红皮的《毛主席语录》,一沓四角卷起来的学习材料,散乱着几张报纸和笔录纸。桌子的对面支着三张床,床上的被子颜色灰不拉几。别看只有一间房子,但有好几个功能:学习室,反省室,谈话室。

学习班的学习办法就是大队学习理论小组成员有针对性地念《毛主席语录》,念公社、县上编写的材料和报纸,念一段,对照检查,说得好了,算过关,说得不好了,再来。念的人和听的人都厌烦了,就把凳子搬到外边有太阳的地方,晒着太阳,继续进行。开始的一两天还严肃,后几天就走样了。

这次和张金梁一同进入学习班的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北队的张肯伍。

张肯伍端一个老碗,走到巷口的大树下,筷子把面条挑得离开了碗,正吹自己媳妇面擀得多好。一个碎娃在树上掏鸟蛋,尿憋不住了,尿在了张肯伍的碗里。张肯伍向树上喊:“狗日的,等你下来了,看我不把你的‘牛牛’割了。”

碎娃吓得不敢下来。有人说:“肯伍,一碗面是个啥,你把人家娃吓得从树上摔下来,你担当得起?”

张肯伍把吊脸变成了笑脸,哄碎娃:“你下来,把这碗面吃了,我不打你。”

碎娃因家里穷得几天没有吃饱饭,就下树来伸手要碗,张肯伍一个耳光过去,把碎娃的鼻梁骨打断了。

一个是南队的长舌妇冯小兰。

冯小兰在婆娘窝里说,她邻家田朵云两口子大白天在院子中干被窝里的事。婆娘们都不信,冯小兰绘声绘色地说:“我听得清清楚楚,朵云男人问,进去了没有?朵云说,头一下没进去,这一下进去了。朵云还说,放轻些,快豁皮了!婆娘们就信了,打击田朵云两口没忍性,被窝里的事等不到天黑。田朵云说是男人在院子给自己点眼药哩。田朵云男人把冯小兰告到了干部那里。

还有南队的朱成。

朱成犯的事是偷盗。朱成要在自家的院子盖一个羊房房,请“二眯匠人(技术不精通)”挑担来帮忙。挑担在檁上把九个椽钉完了,还有三个椽的地方,叫朱成再寻三个椽。朱成说:“叫你尽水和泥,只盖九个椽的羊房房么,现在叫我在哪儿寻三个椽去呀?你干脆把钉子拔了重钉一回。”

挑担说:“你这椽本身就是朽朽木头,再日弄一回,钉子眼一多,椽就不结实了,冬季下了大雪把椽压断了,把羊塌死了咋办?”

朱成说:“那就这样把箥子一苫,拿泥一抹茬,瓦上瓦算了。”

挑担坐在檩上,说:“这大的空隙,箥子能撑住抹茬的泥和瓦?”他便生气地把斧头别在腰里回家了。朱成也歇工。

第二天天还没亮,朱成被敲门声惊醒,开开门一看,挑担扛着三个胳膊粗的箭杆杨树进了门。朱成估摸这箭杆杨的来路不正,挑担和自己成一个人品了,也长着“三只手”,没好意思张口,挑担也没说啥。两人刚把三个箭杆杨的梢子剁了,皮刮了,钉上去准备铺箥子抹茬、瓦瓦,队长党西胜进门了,走到羊房房跟前一看,讽刺说:“朱成你做贼太粗心了,偷砍了生产队的树,连树梢子也没剁就拉回来了,划了一路的渠渠道道,省得我破案。走,跟我到大队学习班去。”

朱成瞪了挑担一眼,跟着党西胜去了学习班。

挑担一看闯祸了,舌头一吐,险些从羊房房上掉下来。

朱成到了学习班后一口咬定,树就是自己偷的。

张肯伍、冯小兰、朱成三个人“认罪”态度很好。张金梁就比较难缠了。

张金梁进来一个劲问给他念《毛主席语录》的大队理论小组组长安峰,啥叫“毛泽东思想”。安峰一急,好为人师地奚落道:“不怪叫你进学习班哩,你连这都不知道,毛主席的思想就是毛泽东思想么。”

张金梁继续问:“毛泽东思想在哪里?”

安峰自恃自己年龄比张金梁大,手一扬列打的架势,说:“你跟张金柱一胎所生,你妈把两个人的脑子全给张金柱了,只给了你一个空脑壳。毛主席在北京,毛泽东思想就在北京么,人跟思想还能分开?”

安峰转眼一想,又改了口:“不,不对。”安峰拿起桌子上的《毛主席语录》、材料和报纸,说:“这就是毛泽东思想。我说你就不要耍贫嘴了,老老实实反省问题,再别跟我顶闲楞了,你哥是书记,我给你面子哩,搁在别人,这是啥地方?我哪有闲工夫磨嘴皮子?”

张金梁说:“好,我反省我的问题。我看我够不够枪毙的条件,够枪毙的条件了,自我执行死刑,上吊,自己把自己结果了,不麻烦你们干部。”说完指指腰里的皮带。

安峰吓了一跳,心里犯嘀咕:“这张金梁该不会钻牛角尖,出意外?出了意外,我自己就脱不了干系了。”安峰悄悄给值班的民兵尚水说:“留神张金梁的安全,上厕所要跟上。再给张金梁寻一条不结实的草绳,把皮带换了。不怕一万怕万一。”尚水点头。

张金梁要上厕所了,尚水真的跟了去。

张金梁转过身说:“尚水,你也要上?你先进去,干部优先。”

尚水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上。”

张金梁似乎明白了,说:“怕我跑了,还是……”

尚水说:“你不要说了,我就站在这儿等你。”

厕所在大队部的墙外。张金梁向厕所走去。尚水眼看张金梁进了厕所,顺势蹲在地上等候。工夫大了,咋还不见张金梁出来,是拉井绳还是尿黄河?尚水疑惑着,走到厕所口,探头往里一看,张金梁不见了!尚水慌了,四下张望,没见人影。尚水一边跑一边喊:“安峰,张金梁跑了!”

安峰跑进学习班的房子,张金梁坐在那儿和安峰说话。尚水说:“张金梁,你……?”

张金梁笑了,说:“厕所的墙一人高,抬脚就过去了。如果我想跑,你能把我看住?”

尚水擦擦头上的虚汗。

张金梁说着,从腰间取出草绳,两手一扯,断成了两节,说:“如果我想死,你把我能挡住?干脆把皮带给我。”

安峰犹犹豫豫地把皮带还给了张金梁。

张金梁系好裤子,说:“给我笔和纸。”

安峰问:“你要笔和纸干啥?”

张金梁说:“交代自己的罪行。”安峰不得不给。张金梁接过笔和纸,说:“三天后交交代材料,三天内不要干扰我写材料。”安峰也只好答应。给张金梁办学习班的人,跟着张金梁的摆布转开了。

三天后,张金梁真的交了自己的交代材料。安峰接过一看,拉下了脸,说:“你这是啥交代材料?”

张金梁也拉下了脸,说:“我的交代到此为止,再不会多说一句话,多写一个字。你们想成啥神,请便。”缠不下张金梁,就无暇顾及其他三个人了。安峰无奈,去找张金柱汇报。

把张金梁弄进学习班以后,张金柱的思想并不轻松。他知道,张金梁那脑子,那嘴,目前大队的干部里还没有能对付得了张金梁的。他不指望送进学习班能把张金梁教育过来。但张金柱内心有一个想法,把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