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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节

金梁送进学习班,至少在社会上会造成一种书记六亲不认、罚不避亲的影响,这对抓阶级斗争来说,是有利的。张金柱的这种想法没错,但他忽视了这件事对父亲和姑姑带来的刺激以及给家庭带来的影响。

从医院看病回到妹妹张倩凤家后,张积育就再也没有见到儿子张金梁,张积育一直嚷嚷着要回家,张倩凤担心两个侄儿在家闹得不好,不让回。

张倩凤从地里回来,听人说张金柱把张金梁抓进了学习班,说:“怪不道捎了几回话,咋不见张金梁的面。”张倩凤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人,进得门来,就把忧愁挂在了脸上,做饭切菜,刀把指头切破了,血流不止,进房子寻止血药,被张积育看见了。张积育叹了口气,揣摩张倩凤有啥事瞒着自己,又不好问,说:“我这几天睡觉老梦见金柱、金梁妈,我想到她的坟上看看。”张倩凤不好拒绝,说:“行,行么。”

张倩凤搀扶着张积育,在路上走着,明显感觉到他眼光游离,脚下无力,气喘吁吁,内心一阵伤感。

南队社员朱成媳妇三婶提着草笼、拉着羊走了过来。

三婶真名叫柳曼子,长了个尿泡脸,碌碡腰,墩墩屁股,胸前挂着牛的奶一样硕大的一对奶子。刚嫁给朱成时,人们都叫她柳曼子,柳曼子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听,一时又起不下个满意的名字,因朱成妈噗踏踏一股劲生了八个娃,五男三女,朱成在弟兄姊妹中排行老三,比朱成年龄小的人就把柳曼子叫三婶。后来三婶的称呼竟代替了柳曼子,大小的人都叫她三婶,也没人穷究辈分的混乱。

张倩凤主动上前搭话:“三婶,你放羊哩?”

三婶待理不待理的样子,问:“你和你哥干啥去呀?”

张倩凤说:“我哥想到我嫂的坟上看看。”

三婶说:“嗷,对,去看看对,顺便烧两张纸问问你嫂,咋生的下张金柱瞎种来?把人害死了!”

张倩凤说:“你咋说话哩?”

三婶不依不饶,说:“我男人朱成偷伐了生产队三棵杨树,你张金柱就把我男人关进学习班去,陪你张金梁受教训去了。”

张积育一听,喃喃自语:“关了朱成,还关了金梁?”

三婶接着说:“还有哩!张肯伍、冯小兰也进去了。我看了,胭脂岭就像豆腐坨掉沟里了,没有一块好的。就剩下张金柱自己和一帮子狼狗是好人了!再要不了几天,要把全大队的人都关进去!”

张积育听了,说:“造孽!造孽!”豁开张倩凤的手,踉里踉跄地向坟里跑去。张倩凤瞪了三婶一眼,紧忙追了上去。

张积育跑到坟头跟前,跪在地上,苍着嗓子,说:“老婆子,你和我上辈子亏啥人了,生下一对虎狼儿子,害得家里鸡犬不宁,弄得村寨乌烟瘴气。”说完,先是手抓进了坟头的土里,接着,头捣蒜似的在坟头碰撞,嘴里不住地说:“你早早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也要来找你了。”张倩凤紧忙从包里掏出烧纸和冥钱,还没来得及点着,张积育双手一举,往回跑了。张倩凤一边看着张积育,一边掏出火柴,咋也把火柴划不着。张积育摔倒在地上,张倩凤去追他。一阵风刮过,烧纸和冥钱被吹得在坟头打圈。

张倩凤扶着张积育离开坟地。张积育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好怕人。 张倩凤赶紧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叫邻家人照看,自己跑去胭脂岭大队部寻侄儿张金柱了。

张金柱正在大队部听安峰的汇报。安峰汇报时动了脑子,先把自己的成绩炫耀了一番,咋样针锋相对,又咋样循循善诱,还咋样软硬兼施,吹得天花乱坠。不料张金柱只扣住问一句:“张金梁交代啥了。”

安峰把张金梁口头交代的口述了一遍,大意是:

张金梁晚上在饲养室的墙外转悠,突然听见有人说“先把皮剥下来” ,他吓了一跳,跑过去一看,郑宽跟几个饲养员在杀牛。

张金梁说:“你几个不想活了,偷杀生产队的牛哩。”

郑宽说:“是牛死了,趁队长没在,把皮一剥,等队长回来了把牛皮交给队长。”

张金梁说:“那你几个饲养员能美餐一顿了。”

郑宽说:“牛肉不敢吃,吃了就成事了。”

张金梁说:“真是瓜怂一个,吃了给队长说埋了,队长还能不信?”

郑宽犹豫,说:“队长认死理哩,要看埋在啥地方了咋办?”

张金梁眼珠子一转,说:“要不这样。”张金梁的嘴搭在郑宽的耳朵上嘀咕后说:“牛肉给队长董双奇了,董双奇就不会吭声了,我七十块钱把分的剩下的一半牛肉买了,就算我代表我金柱哥拿了。”

郑宽看张金梁说得头头是道,想得周周到到,就按张金梁说的来了。张金梁把牛肉偷偷拿到黑市上卖了一百三十块钱。

张金柱听完,问安峰:“张金梁把卖的钱交了没有?”

安峰说:“卖的钱交不了了。”

张金柱问:“为啥?”

安峰说:“给你大看病花了,剩下的三十六块钱给你看脚腕子花了。”

张金柱的脸“唰”地红了,手下意识地摸脚腕子。停了片刻,说:“金梁光有口头交代,也没写个交代材料?”

安峰的手在衣兜里捏着交代材料,不知道拿出来对还是不拿出来对。

张金柱看出了意思,说:“写了交代材料,就交给我。”

安峰把交代材料递给张金柱。

张金柱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亲亲俩弟兄,冰炭不相容;金柱没人性,金梁想不通;金柱不栽正,金梁咋上房?为了老父亲,我愿喝苦汤。”张金柱看完交代材料,吸了一口冷气,说:“原来是这回事……”张金柱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姑姑张倩凤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跪在地上,拖着哭腔,说:“金柱,赶紧把金梁放了,把你大快气死了!”

张金柱听了,痴在那里。

安峰问:“放人不放人?

张金柱铁青着脸,说:“不放!”

张倩凤停止了哭,站起,走到张金柱面前,猛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农药瓶子,揭开瓶盖,说:“金柱,我问你,你放不放人?不放,你大就要气死了,我陪你大去死!”说着,瓶子口到了嘴边。看样子,张倩凤是有备而来。

安峰一把夺过瓶子,说:“书记,出了人命,办学习班还办啥意思?先把人放了,有事再说。”

张金柱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张倩凤气急过度,脸色蜡黄,昏倒在地。

张金柱表情十分痛苦,给安峰摆手,示意放人。

(九)

三婶在地里碰见张金柱的父亲和姑姑,骂张金柱把自己男人朱成关进学习班时,由于用力过猛,嘴有些发困,拉着羊在有草的地里转,顺手给羊割些草。羊吃得差不多了,肚子撑得圆碌碌,见草不吃了,两个硕大的奶包也胀鼓鼓的,耷拉在两个后腿间,碍得走不成路,只“咩咩”地叫唤。三婶知道,这是羊想前几天才下的两个羊娃了。为了不影响羊吃草给羊娃攒奶,她放羊来时把两个羊娃圈在了后院里。

三婶在经过生产队的棉花地时,看见有开了的棉花,下意识站住了脚,一看,四周无人,把羊搁在地头,提着割了半笼草的草笼,偷摘棉花。一会会工夫,席大几片地方像样的棉花都被拾走了,只留下空壳在秋风中摇曳。她把棉花塞在草笼底下,拉着羊回家了。

三婶回到家里,放下草笼,把羊一拴,取了棉花拿进房子,然后走到院子,手摸摸石头上的灰,“噗”地一吹,坐下,美滋滋地自语道:“花开了,生产队拾棉花,我大显身手的时机来了。你看我今个顺手牵羊偷的棉花,装一个棉裤绰绰有余,还平安无事!如今社会就是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刚得意完,幽怨的表情爬上了脸,又自语道:“等下瓷得跟木头一样的男人,就把你气死了。”

三婶通过偷对家庭的贡献最大,她最有资格骂自己的男人朱成无能了。

去年生产队组织妇女拾棉花的时候,三婶偷得最厉害,但被队长搜出来的最少,在生产队起了哄。三婶两个硕大的奶子,不仅给朱成养育了一儿子,还带来了另外的用场:奶子撑起衣服的空间地带,戴个像胸罩一样的袋袋,藏几大把棉花一点也看不来。

拾花的妇女没有一个在地里不往身上偷着装的,但你装得神没有队长收工时搜得神,身上就是那么几个地方,哪儿能装哪儿不能装,心里明得跟镜一样,不像是在荒野或沙漠迷路了找方向需要定位,也不像在原始森林里抓逃犯需要搜索,更不像在深海里打捞沉船需要探照。队长发慈悲了,收工检查时,逼你象征性地掏出来些,就能带回家些。队长认了真,眼睛盯着你,说:“掏!”偷装的人就手不情愿地伸进上衣兜,掏出一把棉花,搁在自己还没过秤的笼里。队长说:“再掏!”又撅着嘴把手伸进裤兜里,先掏出一把,看队长的脸色,队长绷着脸,就磨磨蹭蹭继续掏。队长说:“往完的掏!”这下就知道没戏了,背过身去,松了裤带,手从腰里伸进去,把裤裆里的袋袋掏出来,转过身,把袋袋里的棉花抖落在笼里,把袋袋装进裤兜,等下次再用。最后队长低头看着双脚不说话,被搜的人就知道啥事,把垫在两只鞋底的棉花取出来,扔进笼里,队长也不计较态度。过了秤,登记了拾的棉花斤数,悻悻地走了。被净了身的妇女,没有羞耻感,只有愤怒。

三婶总是站在最后,轮到她了,她一看只剩下她和队长了,主动凑到队长跟前,拉起队长的手从衣服下面往上摸。队长把手一缩,一时不明白是啥意思,说:“你没长手?不自己掏,叫我掏?”三婶只是笑,又拉队长的手,队长的手伸进去了,自然先摸到了棉花,三婶把队长的手往上一掀,自不待说,就摸到了奶子。一股电流从队长的手传遍了全身,一阵酥麻,队长明白了。三婶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故意在胸脯上狠狠地压,四目相对,射出的都是淫光。队长说:“叫我摸下面装了没有?”队长的手伸向了三婶的裤裆,三婶任其乱摸,摸到的是一团棉花。队长的手不出来,说:“这地方光是棉花,再没有啥东西了?”

三婶嗔怪地说:“我也不知道有啥没有啥,你摸到啥了就有啥么。”

队长的手就像挖掘机的铲子,贪婪地挖起来,三婶疼得“哎吆”一声,瞪了队长一眼,说:“轻些,挖豁皮了。”

队长不情愿地缩回了手。

回数多了,队长心里不春秋了,觉得光摸太不够意思,就在搜的时候,等剩下三婶一个人了,悄声说:“啥时候把我犒劳一下?”

三婶说:“等花拾完了,你派朱成给生产队踏轧花车子的时候(踏轧花车子的男人也能偷花),我一定犒劳你。”三婶脑子够数,给朱成寻偷花的机会。队长就对三婶越放越宽,三婶也私欲膨胀,拿捏不住了,一晌拾的棉花大半装到自己身上去了,胸前看不见两个硕大的奶子,像是绑了一个靠垫。由于裤裆里装的棉花太多,欺得两腿走不成路,心里倒佩服男人来了:裤裆里吊那么大个东西,就跟没啥事一样。

邻家妇女乔玲看不过眼,劝她:“心太重了,把事瞎了,以后还偷不成了。”

三婶说:“你偷不偷,是你的事,别管我,把你都下雪了没棉花纳棉裤,借我家棉花的事忘了?”

乔玲说:“我还是好心劝你,你揭我的短,我借你家的棉花又不是没还。”

三婶说:“头年借隔年还,啥赢人事?”

为这事的两人还翻了脸,乔玲给新上任的大队书记张金柱告状,张金柱撤换了队长,带着民兵小分队去三婶家里搜查。

柜子搜了,没有;箱子搜了,没有;房子搜了,没有。张金柱纳闷:还把三婶冤枉了?正在这时,朱成担着两笼烧炕柴禾进来了,搁在院子,提了一个笼,拿了烧炕拐子,来到炕洞口前,要给炕洞里塞柴禾。

三婶走到跟前,要了烧炕拐子,说:“天还没黑哩,就烧炕睡觉呀?”

朱成沉着脸,说:“我在我家里,想啥时候烧炕,就啥时候烧炕,想啥时候睡觉,就啥时候睡觉,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朱成本意是给搜棉花的人唱凉腔,给难堪,撵人走,不听老婆的劝阻,弯腰给炕洞里塞柴禾,拐子咋塞不进去,“哦”了一声,这让张金柱看见了。张金柱拉开朱成,给民兵说:“看炕洞里是啥。”

民兵弯腰从炕洞里掏出三蛇皮袋子棉花,一袋剥了籽的花,两袋籽花。三婶蔫了,朱成肠子悔青了。

搜查的人提着三袋棉花刚出了门,三婶猛然间像发疯了一样,黑着脸,咬着牙,流着泪,一句话也不说,抡起烧炕拐子,对着蹲在地上的朱成一阵乱打,把朱成打得招架不住,跑进厨房,蜷缩在水瓮背后。

朱成手护着头,说:“你再打,我就钻水瓮淹死,不活了!”说着,就要钻水瓮。

三婶甩掉拐子,抓起朱成的衣领,把朱成往水瓮里推,带着哭腔说:“死!死!”突然间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脸,呜呜哭了起来。

朱成满脸愧疚,顺顺衣领,揉揉身上起的疙瘩,声没出鼻子,说:“你把棉花袋子再没地方塞了,塞在炕洞里,也不给我说一声。”

三婶恨声恨气地说:“你等着,今冬你只有一条单裤子!”

朱成这次因挑担偷伐生产队的树被送进了学习班,三婶心说:“两个人终究把贼皮背上了,今年拾花时能多偷就多偷,人穷急了还要啥脸哩!再说,今年的棉花长得不好,挑好花给国家一交,给社员分的保准是从死疙瘩桃里剥出来的瞎瞎花。哼,好花再少,还能没我偷的?”三婶思量:“不知道朱成啥时候能从学习班回来。多待一天少挣一天的工分是闲事,耽搁了我拾棉花时偷棉花损失就大了。”

朱成进了门,咳嗽了一声。三婶惊讶地问:“你咋这快回来了?”

朱成说:“沾了张金梁的光。”

三婶问:“咋回事?”朱成说:“这回学习班四个人,我和张肯伍、冯小兰啥错都认,就张金梁嘴硬不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