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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节

犁上一犁。五年以来,已侵入张二寡妇地界五尺之多,张二的坟冢本在自家地中,现在已紧贴地界了,整整多占三分多地,二寡妇孤儿寡母简直有苦难言。

近期山西一老客,在南通镇经商。因去了老伴,看到二寡妇有些姿色,人也精明能干,托人说和,纳了继房。

张二寡妇变卖了房屋田产,本已和大院写好字据,后又想起大院狗奴异日的凶狠,老铁嘴在世时,对自家的种种好处,立刻和大院撕毁了契约,将地契给了钢嘴家。

杨钢嘴凭着手中的地契,重新打量,从大院里讨回了多占的三分地。给自家增了光,添了彩,却与大院旧伤又结上了新痕。

西龙寨与白龙河对岸的东龙寨为水又干起架来。

原来这两个寨子在白龙河两岸都有不少稻田,每年插秧季节,干旱少雨,为了栽稻插秧,两家互争水源,每年都要打架,不打个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决不放手。为水竟结世仇,虽然隔河相居,两个村寨之间极少结亲。

这不,昨天为水又干上了一场。东龙寨的姚鸡娃被劈掉了一只耳朵。两村照例又在白龙镇侯家酒馆摆开场子。

酒馆的大厅正中央的一张八仙桌上,放了半盆人粪便。对立的双方各出一个舌辩之人,相互论理。两家共找同一中人,进行公证。输家喝下粪便,并以酒席为赢家赔礼道歉。

东龙寨出场的照例是姚老万。

这姚老万是东龙寨的一个有名人物,一辈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六十多岁,身体还很硬朗,赛过棒小伙。

多次和西寨子的杨铁嘴对阵,互有胜负。这次杨铁嘴不在了,姚老万自认这回必稳操胜券。你看他这会儿坐在太师椅上,高跷着二郎腿,眯缝着双眼,望着房梁,一手捋着胡须,一手玩着三个晶亮的铁蛋,目空一切,旁若无人。

西寨子公推杨钢嘴打擂。

杨钢嘴从未经过这样的场合,初次上阵,心怦怦跳个不停,很有些怯意。半斤老白干下肚,凭着酒气,借这酒胆,雄赳赳,气昂昂。手里捧着一个白瓷茶壶,趾高气扬。一进门径直坐在姚老万的对面,两人像斗鸡一般,互相对视着。

舌战开始了。

起先这一老一少还是文文雅雅,虽说是互相谦让,实则是语含讥损。紧接着又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既而,面部青筋直暴,手舞足蹈,近乎于肉搏。

杨钢嘴初生牛犊不怕虎,嘴如快刀,舌似利剑,痛揭老先生的隐私。说老万和弟媳妇勾勾搭搭,和儿媳妇不清不白,给亲生儿子戴绿帽子。气得姚老万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当即昏死了过去。

西寨子的人们为之兴高采烈,欢呼雀跃。东寨子的听众则怒气冲冲,愤而退场。

钢嘴这回给西寨子立了大功,又在白龙镇上露了大脸。那个得意劲儿,就别提了。寨子里的头面人物纷纷出场作陪,给钢嘴庆功做贺。

出入酒楼,赌坊,整整热闹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之中,钢嘴吃喝玩够之余,居然还赢得八百个现大洋。

这意外的收获,这轻而易举的胜利,使杨钢嘴极其兴奋,简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从此以后经常以酒馆为家,以赌博为业,在得意的同时,吞下了一颗倒霉的果子。

常言说:“受挫不丧志,得志莫轻狂。”

杨钢嘴自白龙镇一战,得意洋洋,目中无人。经常邀朋约友,出入酒馆赌场,渐渐地把赢来的八百现大洋倒了出去。接着又把新近得来的二寡妇的二亩地拱手送回了杨家大院。

对于这些,杨钢嘴则不以为然,“逮只麻雀,也要撒把谷粒,全且当交学费了。”一向温顺腼腆从不与人红脸的大家闺秀肖翠英,这一回竟一反常态,居然和钢嘴大闹了一场。钢嘴情知理亏,顿时哑口无言。肖翠英也知已成事实,再多说也无作用,反正丈夫已认了错,再絮絮叨叨下去也没啥意思。反过来安慰钢嘴,“浪子回头金不换。”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去了。

今年的麦子成了,是近几年极少见的好成色。钢嘴家的六十亩小麦在西寨子是头份庄稼,齐整整,黄灿灿,穗大粒圆。令整个寨子的人个个眼羡。钢嘴雇了几个河南麦客,割完了麦,给麦场上摞了两个大麦垛。脸上乐哈哈的,连日来的不快此时也一扫而空。心里盘算着,忙后再添上一头硬牲口,拴上一辆大车,入冬麦田施肥不用求人。农闲时在外拉拉脚,挣几个零花钱,好补贴家用。

设想是宏伟的,计划也极周到。但命运却十分不济,一场无妄之灾,硬是将这个美好的梦境吹了个一干二净的。

初夏的夜晚,从白龙峪口吹来的一股凉风,使这个小山村一下子变得十分凉爽。皎洁的月光照得天地如同白昼。村子中间的碾盘上照例围了一簇人,一边抽烟喝茶,一边听钢嘴讲着三国。

当谈到周瑜火烧赤壁的话题时,杨秃子、歪嘴李、张拴狗几个杠头为烧死曹操大军的数目多少争执不下。

杨秃子唾液飞溅:“是八十三万,我从书上看到的。”

“八十四万,就是八十四万,老铁嘴过去讲过。”歪嘴李毫不相让。

张拴狗一口咬定,“一百万”只多不少。

正当他们几个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村子南边火光冲天,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这是谁家麦场上起火了”众人站在碾盘上踮着脚尖翘首观望。

“陕西地方怪,说啥啥就来,刚才说到火烧赤壁,这会儿就有火龙升天,好玩,真他妈的好玩。”

钢嘴双手捧着白瓷茶壶,在一边幸灾乐祸。

只见肖翠英操着一双小脚风急火燎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老远就喊:“你这死鬼,咱家的麦子着火了,你还在这里乐和啥呢?”

钢嘴一听着火的是自家的麦垛,立刻急了,将茶壶往地上一摔,破命似地奔向火场。杨秃子一伙随后赶来。着火的正是铁嘴家的麦垛。两堆麦垛同时起火,老天实在讨厌,风偏偏刮个不停,火借风势,火苗吐的老高,麦子烧的叭叭作响,滚烫的麦粒向四周飞溅,击在人们身上脸上老痛老痛的。火借风势,愈来愈猛,火势冲天,几十米外仍觉灼烫燥热。

围观的百十口人,挑桶端盆根本无法近身。钢嘴几欲扑进火海,都被众人强行拽住了。

肖翠英搂着龙娃虎娃,娘们仨抱头痛哭。一伙婆娘围着这娘仨,有劝解的,有咒骂没有肝肺的纵火的,还有陪着流眼泪的。

眼睁睁俩堆麦垛被无情的烈火吞没,化为灰烬。“这是哪个挨千刀坏了心肝的缺德鬼干的好事。”钢嘴急红了眼,像是要和谁拼命似的。硬是被邻里乡党,推推架架送回了家。

漏房偏遇连阴雨,钢嘴的情绪刚刚稳定,灾难又偏偏寻着他。

麦子颗粒无收,只要好好地安上秋,一切从头再来,钢嘴心里这样盘算着。

从此钢嘴再未雇人,起早贪黑,套上自己心爱的大灰骡子,亲自耕种。

芒种才过两天,一场透雨之后,早上起来,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微微有一点风,凉飕飕的。钢嘴套上黑骡子早早来到地里,犁了有一亩多地后,天渐渐热了起来。

这时,六岁的龙娃,一手提着汤罐,一手提着馍篮送饭来到地头。

钢嘴停下犁,解下牲口,让大灰骡子啃着旁边的青草,自己提着饭罐,来到树荫下,吃着儿子送来的早餐.。

四块锅盔下肚,又抱起水罐猛喝了一气.,这才敞开怀,擦了一把汗,用草帽扇了好一阵风。又从馍篮里拿起一块锅盔,掰了半块,起身来到灰骡子近前,先用手抚抚灰骡子的背,顺手把半块锅盔塞进灰骡子的嘴里.

灰骡子满意的打着响鼻,抬起蹄子刨着地,向主人献着殷勤.钢嘴脸上终于露出近日里难得的笑容。

天愈来愈热了,毒辣辣的太阳从天空中直射下来,白花花的麦茬亮的耀眼。田野里一丝风也没有。天气像蒸笼似的.烤的人直冒虚汗。钢嘴浑身上下已经完全湿透了。

灰骡子口里喘着粗气,满嘴白沫,浑身湿淋淋的。钢嘴把水罐举了个了底朝天,半天才滴下几滴水,望了望身后这块地只剩下三尺来宽,最多再有两个来回的地。于是拍了拍灰骡子的脖子“老伙计,再辛苦一会儿,犁完了咱回去好好歇晌。”

就这样,钢嘴再次吆起犁来。

牲口一步一喘气,舌头伸得老长,人跟在后面也喘个不停。地终于犁完了。刚一卸下牲口,灰骡子一路小跑。钢嘴扛着犁,一手还提着汤罐,紧追急赶,还是给拉下一大截子路程。

灰骡子一到村口,不向东行,不向西走。直奔大柿树下的那条深水渠而去,低下头来,一阵急饮。

等钢嘴赶到近前,只见灰骡子全身颤栗,一阵抽搐之后,啪嗒一声倒在地上,四肢不停的抽搐,脑袋一阵直摆,接着头一歪又一动也不动了。

钢嘴一下子惊呆了,扛着犁,提着罐儿,站在那儿呆呆发愣。

才一会儿功夫,周围围了一大群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这牲口得了什么紧症,找个懂行的人瞧瞧。” “还瞧个屁,定是热牲口,喝了冰冷的水,被冷水击破了肺,你看骡子口中还冒着血沫子。”“可不是,这热牲口绝对喝不得冷水的。大前天东边塬上有个叫章娃子的壮小伙,壮得像牛犊似的八杠子打不死的人,在场间堆麦草,热极了从垛子上跳下来,把头塞进刚从井里打上的一桶水里去洗,结果把命都搭上了。”

过了好半天,钢嘴这才明白过来是怎魔一回事,摔掉肩上的犁,甩开手上的罐,蹲在道旁边,抱着头像个娃娃似的大哭起来。

搭这以后,钢嘴变了,彻底变了。他不时的从家里拿些粮食到白龙镇上打酒喝。或者卖掉二亩地,提着钱袋直接进了赌场,喝得不辨南北,赌的翻天覆地。

为这事,翠英就没与钢嘴少吵过嘴。一次一次越闹越凶。有一次闹极了,钢嘴竟然大打出手,把个翠英打得鼻青眼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任谁劝钢嘴都不听,仍然我行我素。翠英一气之下哭着回了娘家。

娘家的几个兄弟,气势汹汹赶来,把钢嘴痛打一顿,打的钢嘴躺在炕上好几天都爬不起身来。

只说是钢嘴这一下子会有所收敛,谁知这小子竟犯了牛筋,又卖了十亩地,索性住在白龙镇上的侯家酒馆里,连家也不回了。

翠英终日以泪洗脸,有苦有泪强往肚里咽。不到半年的功夫,三十多亩地都给钢嘴扔在赌场去了。

4仅仅两年的工夫,六十亩地的田产,仅剩下二亩坡地。四盒头又改为茅草房。把个肖翠英折个得简直不成个人样。

娘家弟兄,亲邻多次劝她离了杨家,另行改嫁。不说肖翠英如何想的,单是翠英的父亲,那个前清的秀才老学究肖宗仁肖大先生,脑子像进了水似的,仅认死理:“肖家是书香门第,大门大户,自古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贞节女子都是从一而终。不要说杨仁博是败家子,现在还在,就是他死了,喂了狗,他还是你丈夫,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想改嫁,休想。这辈子就甭想有啥二心。”

翠英没了指望,只好认了命。尽心尽力抚养着两个孩子,还好两个孩子倒也听话懂事,于是肖翠英心里稍稍也有点安慰。

肖大先生过世了,翠英带着两个孩子前去奔丧。待父亲的丧事刚刚完毕,母亲又病了。翠英只好留下来伺候在母亲的炕前,俩个孩子随着翠英在舅家暂居了下来。

肖老太太牵挂着女儿的命运,日不甘食,夜不能寐,病情日重一日。就在肖老先生断七的那一天,终于追逐丈夫而去。

肖老太太入了土,肖翠英心如刀绞。母亲是为自己的今后命运忧愁而死的,自己未能对父母进以孝心,反而连累了父母。该死的钢嘴,这会儿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几个月连个人影都不见。想到此心中又惶惶不安起来。不知家中房门是否锁好,那二亩庄稼又是啥模样。想着,想着,在娘家再也待不下去了,未等母亲断七,就领着孩子匆匆忙忙的回了家。

家里已好久没住人了,院子里的树叶快有一尺多厚了。案上柜上的尘土足足有一寸多厚。窗户门框上到处都挂满了蜘蛛网。

翠英把房前房后,屋里屋外全部打扫了一边。刚坐下要喘口气的功夫,从门外闯进三四个陌生人。他们都敞着胸,歪戴帽子,在翠英的对面站成一排,色迷迷的瞅着翠英笑。盯的翠英不知所措,看的翠英心惊肉跳。

为首的一个头戴一顶破礼帽,腰里扎着一条宽宽的牛皮带,口里衔着一支黑烟卷,目斜口歪,嘴一咧露出两排黑牙。口里嚷着:“这娘们是瘦削了一点,不过长的倒是蛮标致的。”

翠英一见这些人,一打眼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于是就极不客气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跑到我家干什么来了。无事快走,我还忙着呢!”

“嘿!嘿!火气还不小,还真有些辣味的。”

“破礼帽”将帽子向脑后一掀,向前跨了一步,手里晃荡着一张纸片“你就是肖翠英吧!你丈夫杨仁博欠我三百块现大洋,现在用你来抵债。这是他亲手立下的字据。你乖乖地跟着大爷我走,我包你今后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受用无穷。比跟钢嘴哪小子强多了。”说着用手去拧翠英的脸蛋。

肖翠英一把夺过字据,一下子撕了个粉碎,一转身进屋拿了一把菜刀,冲了出来。小龙娃也抡起一根棍子紧随母亲身后,这几个坏种本想强行带人,一看肖翠英抡来的菜刀,加之乡邻闻讯纷纷赶来,这才慌了手脚,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连爬带滚逃之夭夭了。

坏种逃走以后,乡邻们劝了一阵也各自回各家了。家中只剩下这娘仨了,翠英好一阵心痛,搂着两个孩子哭了起来。本想一死了之,又揪心不下两个孩子。连气带恨,一下子就病倒了,狠心的钢嘴到这个时候还不回家。才离了爹娘,娘家兄弟也不理不睬,翠英十来天不进食米。从娘家回来还不到一月的时间,就离开了这令人厌恶的人世。

翠英这一倒头,钢嘴被人从外面找回了家。一见眼前这情景,顿时傻了眼,后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