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郭区长和小姑一直猫在地瓜窖里,昼伏夜出,晚上掌灯以后老长的时间,两人才悄悄来到我爷爷的灵堂,和我爹说一会儿话。

两个人的头发都乱蓬蓬的,小姑面容憔悴,毫无血色,像个病猫,她在灵堂支持不了多久,便由我大姑扶进我娘的屋里。

郭区长端着那方他祖上的印章,久久地发愣,爹请他为我爷爷写一付灵堂大厅的挽联,郭点头应允,他缓步走到大方桌旁,取笔铺笺,略加思索,写成一联:有口皆碑留遗范,无言敬奉寄哀声。横批是:一别千古。写完直身思索了一会儿,又写一付:哪知别意随风去,无复恩魂入堂来。横批:痛切五中。爹走过来,凝视着挽联,泪如泉涌。他接过郭区长手中毛笔,俯身书写就小诗一首:

躬亲承祖训

忠厚君子心

耕读传家风

仁德启后昆

爹看着写好的诗稿对郭区长说:“刻在墓碑上行不。”郭区长点点头:“甚妥。”

哥哥低头垂肩从屋外进来,走到爹跟前小声说话:“爹,二爷爷说,时辰不早了,该安排客人们休息了。”爹点头答应,转身对哥哥:“找你魏爷爷去办吧。”哥哥转身刚走到门槛,又被爹叫了回来:“跟你娘说一声,让你大姑小姑和她睡一起,其他客人由你魏爷爷安排。”

估计前来守灵的本家叔叔伯伯快要到场,爹催郭区长回地瓜窖躲藏,郭区长不肯,瞅瞅灵堂旁边有个套间,是白天治丧的账房先生用的,摸摸炕是热的,还有被子,就吹灭蜡烛合衣躺下,头朝窗户脚朝炕沿,掏出匣子枪顶上火,轻轻掖到了枕头底下。

“天太冷,叫你哥睡觉去吧,这里不用你们。”爹看着我,眼神里透出怜爱,我没有挪窝,爹看看郭区长睡觉的那个套间,又说:“要不,你也上那炕睡吧。”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听爹身后说:“把门插好。”我没有理会,径直上炕紧挨郭区长躺下,没有马上入睡,翻了几次身仍是睡不着,听到叔叔伯伯们陆陆续续来到灵堂的声音,五爷爷那一支的,是五爷爷的三个儿子和六爷爷的儿子杆子叔。若按远近亲疏,已经出了五服,他们可来可不来,没有必要给我爷爷守夜灵,明天出殡时送一个全程的葬礼也就算尽到了礼数了。也许,是爷爷的威望达到了吧,想着这些,我眼皮发紧,朦朦胧胧地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使劲蜷缩一下,不敢动弹。

郭区长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可能是太疲劳,半个时辰也不翻身。

门响动了一声,有人开门,酒味先人一步飘进房间,是杆子叔,他嘟囔着混混沌沌的声音摸到炕沿边,像是也要上炕暖和一下的意思,没在意一下子摸到了郭区长脚上穿着的大皮靴,正摸索着,冷不防被郭区长一脚踢倒在地下,后头磕在桌子腿上,杆子叔惨叫的声音从口中飞出,像压死了猫崽一般,又似满屋子打了个瘆雷。我激灵一下,一骨碌爬起来,见郭区长早已坐起,手中的匣子枪直对着桌子下面杆子叔的脑袋。“哪个,什么人!”郭区长发问,对着门外进来的光亮,郭区长眼睛反射出机智和凶狠。响声惊动到屋外,又惊动到街上,有一条狗叫起来,接着是两条狗叫,全村的狗都吠叫起来。杆子叔咧嘴摸着受伤脑袋,斜眼一看是郭区长乌黑的枪口,吓了一跳,本能地将手摸向腰间,没有摸到自己的枪,表情霎变,他是村上的贫农协会主任,平时都是带着枪的。郭区长的手指紧紧贴在扳机上,怒目逼视着杆子叔。杆子叔“哎哎”地从桌子下面爬出,一边嘟囔着:“你是……谁呀。”目光打量到郭区长脚上穿的国民党军官特有的大皮靴上,杆子叔愣了,“这是?”杆子叔惊恐而又疑问地看看已经进入房间的我爹,爹避开杆子叔的目光,平静地说:“行啦,别大惊小怪的,是客人。”说完,向郭区长递了一个眼神,杆子叔狡黠的目光看了我爹爹一眼,没有作声,歪着头摸他的伤。

大街上的狗一直狂吠不止,吵吵喳喳地闹了一个时辰。村子的后山和左右的两个山上,突然同时响起了枪声,很密集,全村的狗立刻全都变的鸦雀无声了,爷爷生前打猎用的大黄狗,吓得缩进窝子里,头颅紧紧贴着地下,“呜呜”地发着哭腔,眼皮也不敢抬起。……远处传来女人的嚎啕声,谁家男人的怒骂,小孩子的哭喊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枪声把我们家的人全部惊醒,给我爷爷守灵的叔伯们都静悄悄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各自用自己的头脑判断着,猜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当中有三四人是村里的民兵,平时都有枪,因今天给我爷爷守灵,所以谁也没有带。杆子叔的身体看上去微微地抖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目光落到五爷爷家最小的儿子余展好身上,说道:“老三,你出去看看,外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三叔战战兢兢地看着杆子叔:“哥,我……我守灵呢,明天不就知道啦?”说着,看看我爷爷的灵柩,又看看杆子叔,最后哭着脸挨个看看众人,没有人吭声,杆子叔道:“什么明天,你不是民兵吗,快去快回。”小三叔再无言语,乖乖地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小三叔展好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哥……哥不好了,展彬二哥一家三口,死……死啦。”“什么?”杆子叔显然听得明白,但仍然追问了一声,他的脸上充满了惊恐,肌肉突然变了型。余展彬是杆子叔的亲弟弟,哥儿俩跟娘一块嫁过来的,是村里的民兵团长。

“三……面都是兵!”展好叔磕磕巴巴地说着。

小姑不知什么时候进到了屋子里来,郭区长看见了我小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脑海里飞速运转,他眼睛微睁自言自语:“是共产党……还是赵保原的残部……还是还乡团?”霍地,郭区长一个高儿跳到了炕下,一把抓住我小姑:“余兰快跑,赵保原的还乡团!”小姑被郭区长抓小鸡似的带到外间,走到爷爷灵前一边把小姑按下一边说着:“快磕几个头,我们走!”爹爹和全家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不知所错,郭区长带小姑迈出门槛的当儿,回首对我爹:“保重,后会有期。”杆子叔像突然悟到了什么,对着郭区长:“那兵,是你带来的?”

郭区长哪理会他。

“骑上骡子,向南走!……”后面是我爹爹坚定而沉着的声音。爹低头思索的空间,见郭区长那方祖传的印章被落在方桌上。

诗云:世间本无几多恨,阴差阳错起祸根。骨肉相残自为乐,冤冤相报何时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