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还乡团真的来过,余展彬一家三口遭不测之灾,都死了,死的很惨。

两个大人被勒死在自家的门框上,胸部各中数枪,眼珠子被勒得突凸出老大,像是铃铛一样,舌头吐到胸前,有三四寸长,面目狰狞可怖,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被摔死在院墙的一角,头颅都被摔成瘪瘪的葫芦形状,脑浆流出来,硬结在地上,孩子的小脚丫反搭在墙角的立面之上,显然是被人倒提着向墙上甩的。

杆子叔提着灯笼在前,其他两三个人在后,向屋里探视,见墙上写有“杀人者展雄也”几个大字,看到字迹,杆子叔明白了,两条腿不停地瑟瑟发抖,展好叔看不

得这死人的场面,蹲在地上捂住肚子呕吐不止,杆子叔踢他一脚,几个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听听村外的山上仍然不时有几声枪响,大家不敢回家,也不敢往外逃跑,都乖乖又溜回我们家里。在我爷爷灵堂上,灯火通明,人气较旺,相互壮着胆子,杆子叔索性把白色的麻布大孝服穿在身上,把孝帽子也扣到头上,孝帽子的前面搭啦着一块白布,从额头盖下来,遮住半张脸。

我明白那个孝帽子是我爹爹用的,因为爹爹是孝子,按胶东的风俗,这帽子让孝子戴在头上,额头的白布就挡住了孝子的眼睛,意思是专心哭爹娘,不看银子扬,爹爹的装扮还有两个棉花塞子,塞住耳朵,意思是专心哭爹娘,不听枪炮响,其目的就是任何事不管不问,给帮忙治丧的人以充分的自主权,同时也为孝子日后推脱办事不周的责任找到托词。杆子叔这样装扮,用心就是隐蔽自己的面目,见他这样,众人也都把麻衣穿上,多多少少还能驱驱寒意。

展彬叔是民兵团长,其实也就是村里十来个人,六七条打钢沙子的老猎枪,每村都是这样叫的,常了也挺顺口,他是杆子叔提拔的,杆子叔当了农会主任以后,缺少帮衬,因为二爷爷是由族长演变为村长的,辈分高,不理会他。三角斗争那阵,上边三方面的头头们(县党部、日本人、黑八路)大小事情都事先跟二爷爷商量,再由二爷爷编排给杆子叔,后来,八路坐稳了,要求村干部必须是贫雇农出身的,杆子叔物色了全村的贫雇农,没有比亲弟弟顺眼的,敢说敢干不怕死,听说听训听命令。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划成分、分田地的事情,如果没有展彬叔,杆子叔一人还真是不行。

当年村里土地最多的户,仅仅三四家,也就是四十亩多一点的土地,六爷爷的亲大哥,我称大爷爷余洪祖算是一家,他的四个儿子展英、展雄、展飞、展翔,四房儿子媳妇都已经娶全,因展英展雄都在县城谋生,大爷爷不愿意分家,一直拢在一起过着一大家子的大户日子。那年,杆子叔带领农会要分大爷爷的土地,其实当中确有隐情,当初因为两家的地界纠纷,杆子叔被展英展雄哥儿俩揍得不能动弹,六爷爷还上门找过我爷爷评理。所以大爷爷认定杆子叔是公报私仇,死活不给面子,不让分他的土地,理由是,我与四个儿子分成五家以后每人仅有不到九亩地,凭什么,凭什么分我的地。分不成地,贫雇农不干了,一大一小两个阵营立刻分清了,贫雇农人多势众,硬是生生地把大爷爷的地给分了,还把大爷爷绑到台子上批斗了三四天。若论强硬手段,展彬二叔的民兵团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据说展彬和几个民兵还把我大爷爷给打了,大爷爷气不过,两个多月以后,一场大病,人差一点就死了。为此,我爷爷感慨过,说:“杆子这回算是报了仇啦,可是这啥时算个头呢……”爷爷话到一半,又咽回去,此后爷爷到死没有议论过村里的事情。

杆子叔用同样方法分了村里仅有的两家外姓人,魏老板的三个远房侄子,每户四十亩土地,房子也充公了,三家举家投奔了叔叔魏老板,魏老板无奈,只得给他们找个能混口饭吃的营生。展英、展雄、魏家哥仨在莱阳城相遇,展雄叔说:“置地置房,不如当兵吃粮,有钱有粮,不如手里有枪”。他力劝魏老二拒绝了叔叔魏老板为他谋的差事,两个人结伴进了县保安团,当真干起了拿枪的营生。

魏家哥们腾出的房子,被杆子叔用做村公所和民兵的团部,天天有人站在门口站岗放哨,凛凛威风。妇救会的人比民兵的人多,男人有些去当了兵,女人就明显地多起来,杆子叔让自己的老婆杆子婶做妇救会长,妇女们人多势众,办事往往比男人们的效果还要好,杆子婶带领大家和男人同样的站岗值班,组织被分地户的户主或是老婆,到村公所开会、批斗、呼口号。展飞展翔就是经常被叫去开会的主儿,哪个不老实,用绳索捆住,“嗖”地一声就被滑到房梁上。

后来展雄叔从城里回村,手里拿着一颗手榴弹,到杆子叔家,手榴弹的盖开着,摆出要拉弦的架势,我二爷爷到场,吹胡子瞪眼训斥展雄叔,让杆子叔给展雄叔赔礼道歉,事情摆平,展雄叔回城了,二爷爷在杆子叔这里落下了不少的是非,他天天琢磨二爷爷和展雄叔是不是一伙的。

杆子叔在我爷爷灵前坐着,一声不吭,思索着今晚发生的事情。惊心动魄,大家都心有余悸,埋头不语。不便说话,我爹弄了些点心放在盘里,乘机对杆子叔说:

“天不早了,要不然都回家歇息歇息?”杆子叔没有抬头,沉闷语气对着我爹:“你的那客人是怎么回事,今晚的事,可与他无关吗?”“无关。”爹简洁地回答,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二爷爷进来,见杆子叔在,径直走过去:“还在这呆着,快回家和老婆躲一躲。”“躲什么躲?”杆子叔脖子故意拧了一下:“我远走他乡,你就得意了对吧。”“什么话,你敢肯定他们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二爷爷涨红了脸,显然有些生气。杆子叔说:“那你怎么敢说他们定会来找我的麻烦,你心里是不是很清楚的?”二爷爷被气得说不出话,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两脚,一手指向爷爷的灵柩,双眼怒视着杆子叔说道:“天地可鉴,他、我……在这村里干了一辈子族长村长,就没做过你这样的缺德事,也不会得你这样的报应。”二爷爷抬腿向外走,到门槛处又回头对着我爹:“展强,你把他的……老婆藏起来,其他事以后再说。”二爷爷走时跺得地面“咚咚”响。我爹没有说话,守灵的众多叔伯都抬眼看着杆子叔,他的脖子仍然拧着,显着倔强的歪歪形状,说道:“明天……明天到区公所说个明白!”说完似乎仍不释怀,又道:“这天下究竟还是不是贫雇农的了?中农……中农和地主差多少?凭什么中农当家?”见大家没有搭茬,自己嘟囔嘟囔地咕噜了几句,不再说话。

天快亮了,二爷爷又埋着头急匆匆的进来,把我爹叫到一边,耳语几句,爹脸色大变,直接走过去对杆子叔耳语说话,杆子叔一边听着,腿就开始嘚瑟,此时已没有了夜间的神气,无助的眼神在二爷爷和我爹身上游动,爹说:“别怕,不管怎么说,都是本家的兄弟,他们回来祭拜,也属分内的礼数。”

原来,展英展雄哥俩昨晚拉回来县保安团的大半人马,把村子围成了铁桶,刚才谴人给二爷爷送口信:“哥俩今天要参加我爷爷出殡的路祭典礼,全村一个人不准缺,全部参加路祭。不参加的,兵丁搜村,见一个杀一个。”

“怎么办……”二爷爷团团转:“要出大事,要出大事……。”展飞展翔也在灵堂,他们面面相觑,垂手低头不敢说话。

二爷爷表情抽搐,他仰望房顶叹息,紧走几步,突然匍匐到我爷爷的灵柩上,发出嘶哑的哭声。

诗云:凄凄秋草遇严霜,冽冽寒风衰枯蔷。春秋交替本常事,苦撑难阻世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