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余家庄陷于了最危机的关头,人命关天,我爹无奈,和二爷爷商量,我爷爷的葬礼是不是从简,不用举行繁琐的路祭。

二爷爷沉思良久,喘一口粗气:“这是俗规,怎么能说改就该呢,展英展雄哥俩还在等着呢,怎么交待?”

“我担心会出大事,咱们家的辈分本来就是高的,全村人都到场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如果就着这事出了乱子,更无法收拾。”

“无法收拾……做的自觉应该做,得的自觉应该得。”二爷爷闭目沉思,不肯松口。他喃喃自语:“由他们去吧,咱们不能亏了你死去的父亲啊,自家办事,凭什么管人家那么多,管了也不领情。”

爹说:“当真出了乱子咋办?”

二爷爷生气:“我偏就不信了,都是同根相生,他展雄就长一颗吃人的心?”

我们家的打谷场很大,是祖上开垦的,地处村东南的山根,足足有一亩多,再向东半里是小河,河那边就是松树林子。打谷场向北几十步就是我们老余家的家庙,因为宽敞,这些年全村几乎都在这里打场晒谷子,村里的大一点的聚会,一般都在这打谷场上。

这隆冬季节,因有雪的覆盖,大地白茫茫一片,打谷场就显得很渺小了。

为爷爷送葬的人群全聚集到这里,穿着的都是白色的孝服,颜色与雪地融为一体。

大姑为爷爷裱的红色铭旌,高高的挂在旌楼之上,格外耀眼。旌楼是由两棵丈余的木杆和一根横杆扎成,下边扎在方桌腿儿上,铭征自横杆挂到桌面,自上而下书写:余公讳洪年八十一岁之铭征,外边是若干红褐色的挽帐,亲友送的,再外边是挽联,上联书:天白地白山川白明明白白送父行,下联书:季冷节冷人心冷冷冷清清凉儿心,横批是:呜呼哀哉。笔迹是我爹亲笔。

铭旌的后面是爷爷的大棺椁,再后面是女眷两旁跪立,铭旌前面是爷爷的男性子侄,按远近亲疏长幼依次两旁跪立,中间留一行礼祭拜的通道直至方桌,上有祭杯、祭香、蜡烛等物,专供祭拜之人取用。

爹跪在右侧,匍匐状,手捧三柱香,低头侧目,随祭拜者行礼,将手中的香一柱一柱递与祭拜者。

远处,展雄叔的还乡团兵丁在离村半里地的松林外边,每五十步一个,将村子团团围住。

展雄叔在最后行大礼,按俗规他是本家子侄,是不必行大礼的,偏要行,爹就依他。他行的是二十四拜大礼,很慢,上香之际,展雄叔从爹手中接香,斜看爹一眼,低声:“杆子呢,展好呢?”爹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小声嘟噜:“没来。”

一个兵丁在后边的女眷堆里挨个扳起她们的白色头巾,露出面目,魏老二逐个辨认,展好的媳妇被擒鸡似地拎出来,展好的儿子垛儿比我小三岁,被魏老二一脚踢出人堆,捂着肚子发不出声。

全场鸦雀无声。

大礼行毕,鞭炮齐鸣,准备起棺,魏老二抬手一枪,展好媳妇倒下,一团红色染红雪地。展雄几步蹿出去,一手拎起垛儿,一手掏匣子枪,垛儿叫声凄厉:“二爹……爹……俺不敢啦……二爹……。”小孩儿不知自己犯了那条,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求饶,展雄叔和展好叔是亲叔伯兄弟,垛子叫得没有错,那声音让人揪心。

二爷爷猛一下扑到展雄叔跟前,声嘶力竭地呼喊:“展雄,我的侄儿啊!”二爷爷轮起拐棍,在自己头上乱打,一边打一边哭喊:“展雄啊,你这是干什么!作孽呀……我……跟我老哥哥一起走,行吧!”二爷爷的头被他自己用拐棍磕破,鲜血顺额头流到脸腮,又流到嘴里,说话时嘴里向外喷着血沫。

展雄叔回过头看到二爷爷,被他的模样震了一下,但他的眼是红的,露出可怕的光:“叔!……二爷!你以为你还是大家的二爷吗,你看看人家让我们活吗!”

“不管咋的,这孩子是你的亲侄儿呀!”二爷爷嘴里含着血水,嘴里咕噜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展雄叔的枪已经掏出,对准不停的“哇哇”喊他二爹的小脑袋抅动了扳机——。

孩子不叫了,死了,展雄叔提着一条小腿儿一扔,扔出三四丈远,雪地上溜下垛儿落地时划出的一道深深的痕迹。二爷爷愣了片刻,上前一把抓住展雄叔的匣子枪就对准了自己的脑袋,——枪响了,没有打着二爷爷,子弹呼啸着穿过人群,穿透爷爷的铭旌,飞走了。

二爷爷一屁股坐地,“哇哇”地大哭,只是听不清说什么。魏老二一手指着远处,示意给展雄叔:“看……那边……”

顺着手势手看去,一个人影在雪地上向小河边狂跑,展雄叔看得清楚,那是小展好叔,再跑不远就到小河了,过了河就是松林,魏老二打手势让兵丁去追,被展雄叔制止:“不用追,让他先跑二百步,我倒要看看是他跑的快还是我的枪子儿快。”

小展好叔已经逃过了对岸,在雪地里摔一跤爬一跤向松林边奔跑,眼见就要钻进松林了,展雄叔的匣子枪慢慢抬起,瞄准半里地以外的展好叔:“叭——”,展雄叔抅动了扳机,枪声响起,展好叔应声一头栽倒,不动弹了。展雄叔收回还冒着青烟的匣子枪,在袖子上噹了两噹,抬头看看正准备起棺的送葬队伍:“我不打第二枪,活着是他命大不该死,起棺吧!”

我爷爷的灵柩被人簇拥着缓缓向墓地前行,没有哭声,只听见大姑一个人“嘤嘤”的抽泣声,爹爹戳她一下,止住了。

爷爷死后葬礼前后的这三昼夜,村里死了六个人,祸及两个家庭。我的头皮麻麻木木的,走三两步就摔一个跟头。

二爷爷哭闹不止,被展雄叔打发人抬了回家,展雄叔说,他就要用这些人的血祭我爷爷的在天之灵。

在墓地,展雄叔说了一些话,大体意思是:穷棒子用穷骨头茬扎人,但长不了。往后大伙还要听二爷的,他展雄在县里,谁愿意当兵吃粮可以跟着走等等。

爷爷入土后第二天,展雄叔带着队伍回莱阳去了,走时还真带走了三四个人,都是平时被杆子哥俩欺负过的,二爷爷也被展雄叔强行带走了。

一大早我爹就催促我们自家的人给我爷爷圆坟,大姑悲从中来,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场,最后仍是哭哭啼啼的不止声,被我爹爹亲自扶起来,爹说:“行了,都回去吧。”

众人走完,我和哥哥被叫回来。爹在坟前蹲下,要抽旱烟,一时找不着火,我和哥哥忙着找来火石和火绒,费了好大的劲才嚓出火来,爹连抽了两铜锅,转身对我哥:“去,到高处看着点,别让人来。”哥哥听话走了,爹又四下瞭望一周,到松树堆下取来铁锨镐头,脱去棉袄,很快地把我爷爷的坟头挖开,露出刚砌的青砖,用镐头全部撬开,爹向里探身后又回头喊我一声:“过来。”

爹爹用搞头撬爷爷的棺椁盖儿,让我向缝隙里塞沙粒,最后是塞石子,很快出现一个大缝儿,爹爹对着里面喊:“活吗还?”

——从棺椁里伸出一只手来,我浑身的汗毛立刻竖起来了,“蹬蹬”后退两步仰面跌倒在地。

是杆子叔,杆子叔从我爷爷的棺椁里面爬出来,他脸色涨红,一口一口喘着气。

“没有憋坏吧?”爹问。

杆子摇摇头,使劲喘一口气:“多亏垫了个铜钱,要不然……”

“行了,快收拾一下。”爹说。

杆子叔顺口问了一句:“他婶子怎么样,没事吧。”

此时杆子叔并不知晓展好叔、垛儿被展雄叔杀死。

词曰:

寒光映照雪中血,

血中亦有雪。

血洒土地变血雪,

情以何堪兮悲惨雪血。

闭目遗泪心中泣,

群山旋影立。

憔悴心神苦寻觅,

人人人兮人性在哪里。

《虞美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