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爷爷被展雄带到城里,住了不到三天,硬逼着魏老板赶着马车送回来,还带回了一个叫川秀日本女人。

这女人年纪跟二姑差不多,长得慈眉善目,体格匀称,皮肤白白的,走起路来步子碎碎,表情很平和,脸上不时挂着微笑。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比大姑的枚枚少一岁,模样极像她母亲,名字叫余秀是子,女孩活泼可爱,能听懂汉语,不大一会儿就和枚枚相熟了,蹦跳着跑到院里玩。

爹看看二爷爷,再偷瞧一眼川秀,显得很不耐烦:“二叔您带回这么个日本人算是怎么回事!”二爷爷说:“他男人是中国人,现在日本人都回国了,从烟台逃过来,举目无亲,呆在县城能活得了?”

“那你也不能把她带回家里来啊,你以为眼下还是你当族长那会儿?”爹显得生气。

二爷爷说:“没办法,这也是魏老板托付的,还说让我告诉你,让你务必接受呢。你以为我这把年纪真爱管闲事吗?”

听到魏老板,爹愣了一下,吩咐我哥哥:“快去,请你魏爷爷过来。”“不用了,人走了半个时辰啦。”二爷爷横我爹一眼:“她嫁的人是莱阳人,姓余,魏老板和我都琢磨,莱阳姓余的不就是咱们一族吗,反正不是外人,备不住还是……还是你二弟展良的家眷呢……”

爹的脸“噌”地红了。

川秀和大姑都在娘的屋里,娘手里托着一双手工做的圆口布鞋,不停地流泪,我的小弟弟不到四岁,踮着脚翘着头看娘手里的鞋,娘顺手把他的头拨到一边。

布鞋是川秀随身带回的,说是他男人的,娘拿着鞋子仔细端详,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鞋就是奶奶当年的针线。

奶奶已经疯傻了多年,被反锁在娘的里屋,吃喝拉撒由娘照顾。那年爹要娶亲,奶奶高兴,忙活了一个冬天,给爹和二叔每人做了一双布鞋。二叔硬是要去东北大连,到我三爷爷和四爷爷那儿做事,爷爷和奶奶都不同意,说东北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去了危险,为此二叔和爷爷奶奶弄得很僵,最后二叔仍是不辞而别。奶奶被弄的神魂颠倒,茶不思饭不进,夜里常常梦中惊醒,天天催我爹给东北的三爷爷和四爷爷写信,打听我二叔的下落。

来年春上的一天,本来就精神恍惚的奶奶搬来梯子,要上顶棚取地瓜干,梯子爬到一半,一怪物突然窜出,凭空跳到地面夺门而逃,奶奶本来是小脚,在梯子上站立不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的从梯子上仰面跌倒地上,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以后便痴痴呆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语言了。我爷爷极为生气,非要查出那偷地瓜干的贼不可。无奈我奶奶已经痴傻的不辨人事,何从查起。后来听说当天有人看见新媳妇杆子婶从我家门口急匆匆地走出的,爷爷只是怀疑,但想想是自己的侄儿媳妇,此事也只能埋在心里。

天气转暖以后,娘把奶奶搬到大门口晒晒太阳,杆子婶打远处路过,正好与奶奶相遇,奶奶一声惊叫,又当场昏死过去,醒来以后周身哆嗦不停,病情一天天愈发严重。后来奶奶穿不住衣服,穿什么撕什么,爷爷心烦,天天骂奶奶,娘看不过去,把奶奶接过来放在自己的里屋,起居不离炕头,吃喝洗刷仅由娘一个人照顾。爷爷不见了奶奶的疯模样,心里才逐渐平和下来。时间久了,爷爷脑子里也差不多忘记有奶奶这么个人了,只是每年到了年关全家团聚,娘进屋给奶奶送年夜饭的时侯,爷爷会冷冷地问一句:“怎么样了,什么时间能死啊?”娘看看爷爷,摇头惨淡笑一下:“大过年的,您也不图吉利啊。”

奶奶的门总是锁着,我们从来没有进去过,除了娘的进出,就是爹每次从莱阳城里回来时,进去呆一会儿。有好多次,我和哥哥悄悄随到娘的身后,企图进去看看奶奶,都被娘发现而呵斥回来。

娘说当年奶奶给我爹爹和二叔每人做了一双千层底的鞋子,是奶奶一生最后的针线活儿,我爹那双被带回城里,肯定早就被穿烂了。

“这鞋子,肯定是婆婆的针线。”娘端着布鞋,由鞋帮到鞋底,由外面到里面,仔仔细细看着,抬头看一眼通向里屋的门,久久地出神。

“他叫余良,我们大家都喊他小良子。”川秀说:“那年他在祥记皮货店做柜前伙计,我父亲也是开的皮货店的,主要是收购上等的皮货向国内贩运,生意上认识的。”从川秀嘴里,娘和大姑得知川秀的祖父很早就在大连做皮货生意的,她的父母在结婚后都一直在大连搭理皮货生意,川秀也是在大连出生。

大姑上下打量着川秀好长时间,轻声地问一句:“他在大连没有亲人吗?”“没有。据说以前有过,那祥记皮货店就是他叔叔们开的,战争开始以后他的叔叔全家都逃难去了,这事我父亲知道的比较清楚。”“那……他的叔叔们都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店铺哪去了?你知道吧?”川秀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是在沈阳读书毕业后回大连才和他认识的。”“他怎么不一起去逃难呢?”川秀摇头:“只是说走不开,反复的这样说,战争结束的前一年,他莫名奇妙说要和我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后来只回家一次,再就没有音讯了。”

川秀一脸黯然。

爹从外屋进来,埋头抽着旱烟,一声不吭。娘把手里的布鞋递过去给他瞧,爹的脸色立变,拿着鞋愣愣地瞅着我娘,仿佛要从我娘脸上寻找什么答案。娘说:“这鞋子是川秀带回来的,你看是不是咱娘做的?”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怎么还问,这就是咱娘做的呀,是她……她带回来的?”“是的,是她当家的鞋子。”娘说着话眼神又投向一旁的川秀。

我爹证实了川秀母女的身份,她应该就是我二叔的家眷,奶奶给爹做的那一双布鞋,爹也一直没有舍得穿,两双鞋子一模一样。想想奶奶做完这两双鞋子以后不久就痴呆了,爹痛切心扉,十二分悲伤。他一遍又一遍的询问我二叔的下落,川秀对二叔究竟去了那里几乎一无所知,只记得二叔临走留下一句话:“两年不见回莱阳,五年不见回东洋。”抗战结束以后,川秀的父亲鉴于日籍身份,生意根本做不下去,随后回国,临走留下些许资金让女儿暂时维持生计。

父母走后,川秀随即动身,带着女儿余秀一路打听,走陆路入关辗转济南青岛烟台以后又折返莱阳,查访到东门里是余姓祖地,巧与魏老板和二爷爷相遇,魏老板和二爷爷觉得事情蹊跷,二人商定暂时隐瞒川秀是日本人的身份,带回余家庄再做打算,二爷爷心里有事,顾不得展雄哥俩的强留,急匆匆地带川秀母女悄悄溜回老家来。

“怎么办,她是日本人,这能藏得住吗。”爹度着步子在屋子里来回走,邹着眉头,团团转。

大姑说:“过几天我回青岛去,让她一起去青岛吧。”“你还回青岛?”爹显得有些愤怒。大姑苦笑一声:“还能去哪,好歹那儿有房子,要我这样白白地扔了?”娘说道:“临走前这几天还是躲到窖里吧。”爹没有吭声,大概是认可了娘的主意。

“嫂子,我本来想多住几天侍候您坐一个安稳月子的,可是这……”大姑说着话发出梗咽声音。

爹长长叹了一声气,低声说道:“我跟二叔商量一下,这事太大了,了不得的。”

诗云:迷茫途中是非多,困顿心里添疑惑。只因生来唯谨慎,生死关头穷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