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杆子叔急匆匆的来到我家,进门刚好和川秀打了个照面。

他刚愣了一下,就被大姑劈头一句:“出去,这女人坐月子的屋也是你进的?”杆子吓了一跳,后退到外屋。

“这是谁呀?”杆子指着里屋的川秀问。

大姑脱口而出:“嫂子的娘家妹妹,看你掐掉屁股的蜂子似的,这是干么?”杆子叔歪着头:“找人,我们家的那个来过没有?”“没有,这大活人的,还用急着找做什么。”杆子叔急了:“不是,我看见杨干事的马就栓在我家门外的街上,知不定两人到哪户做什么工作去了,区里的通信员来找他,急急忙忙的,我怕是有急事被耽搁了。”

“没有,回吧。”大姑冷冷的回了一句。

杆子叔落得没趣,转身向外挪步,临出门回头嘟囔一句:“告诉展强哥,在莱阳城里别和展雄走得太近,没有好处的。”急匆匆地跨出了大门。大姑对我娘笑笑:“就他,还找老婆呢。”

杆子婶个头高高的,身段细细的,模样挺标致。只是牙缝大大的,笑起来不太好看,所以通常都是捂着嘴笑。出身不算太好,亲生母亲是莱阳县城春香阁的鸨母,二十岁上嫁给了杆子叔,比杆子叔小好多岁,刚嫁过来那阵儿,很少出门见人,自打杆子叔当上农会主任以后,场面上时不时才看到了她的身影。有人背后咂嘴叹息:嗨,一朵鲜花怎么就偏插到牛屎上呢。

杆子叔让杆子婶当妇救会长,名正言顺地出入村公所,且经常到鹤山区委开会听报告作报告,理论水平和工作水平都得到了上边的肯定,走起路来轻盈如飞充满自信。她原名葛玲花,把中间的玲字若听谐音,很容易听成革命花,那时正时兴革命,人们都这样叫她,杆子婶也不恼,于是革命花便成了杆子婶的真实姓名。

仅两年,杆子婶革命花就成了名冠鹤山区响当当的模范会长。虽识字不多,在台上讲起话来能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两个时辰不喝水不停顿。展雄从县里带兵回来那天,是我娘把她藏在自己的炕上的。当时娘在月子里不到三天,所以在炕上放开好多被子,革命花就和娘藏在一条被子里,展雄叔回去以后,革命花还特意到区委做了汇报,区里的宣传干事杨文昌还表扬了我娘一番。

爹回县城临走时嘱咐娘,一定把川秀母女安顿好,娘点头应允了,所以不敢大意,半响太阳暖坡以后,娘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出门径直向我家的地瓜窖走去,她要去查看一下窖子的安全,到了窖子口,娘俯身查看,心说这原是郭区长藏过的,料也没什么差池。俯身探视,忽听到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娘顿时头大如斗,声音变的失真:“谁,谁在里面?……”

里面没有声音,娘害怕了,转身急急地向回走,还没走到二爷爷的门口,就大声呼喊我二爷爷,二爷爷被弄得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地跟着我娘向窖子方向奔,边走边说:“不要怕,没事的。一定是山上的野兽不小心掉进去了。”

听二爷爷的判断,我娘的心稍微平静一些,走了两步又否定:“不对呀二叔,窖子口原来是盖着的,怎会……”“怎么不会,兴许记错了,……冬天的猎物耐放,我正寻思捉出个活物来,省得办年货了。”显然二爷爷不相信我娘的话,他柱着铁锨,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落在我娘的后头好远。

还差十几步远,一个男人从窖子口窜上来,娘吓的“啊”一声,那人头也不回,风一般逃向山上的松林,消失了。

我娘痴痴的站在那里,她看得清楚:“杨……文昌,杨干事?……”

二爷爷还没有赶上来,在坡下仰着头问:“是什么,是人吗,……走啦?”娘缓过神来,对着二爷爷说道:“是,是兔子,跑……跑了。回去吧。”

听到娘说话,二爷爷“哎”了一声,转身又向回走,一边走一边摇着头,嘴里自言自语:“兔子,兔子也能窜上一丈多高的窖子?……”

娘走到窖子口前,俯身从窖子里拉上一个人来,是杆子婶革命花,她自己一个人爬不出这窖子,娘拉她时也是双方尴尬,她的脸从上红到耳根,和我娘对视了一瞬,一声不响,转身向树林走去。

我娘的脸红红的,手足无措,转身低头慢步走回来,路过街头,有两三个不嫌冷的男人蹲在墙角处抽烟聊天,娘权当没看见,直走回屋里。

大姑看到我娘的神色不对,询问再三,见娘只是摇头不说,便猜到了七八分。大姑说:“有些事是很不吉利的,如果不说出去,是要一个人承担凶煞的。”“行啦,还是打算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吧,住在这村子里很不安全。”娘平静地对大姑说着,眼神向川秀看一下。

大姑看看被窝里我的小妹,对娘说道:“你这身子,我怎么忍心走,里屋还有一个老的。”“没事,顾不得那么多,以你们两个的身份,再住下去肯定活不了,你没看见杆子这几天的眼神吗,那可是六亲不认的主儿。”

二爷爷从外面吭哧吭哧地走进来,站在客厅冲着屋里轻声喊:“展强家的,出来一下。”我娘答应一声,和大姑一起来到外屋,二爷爷喘着气:“究竟怎么回事,看到什么啦?”“没有,是只兔子跑了。”娘平静的说着,给二爷爷递上一杯水,二爷爷摆摆手没有接,娘顺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大姑着急,冲着二爷爷说道:“行啦二叔,嫂子身体经不起折腾,您也回去歇着吧。”“听说八路要打莱阳城了,你……你们都出去躲一躲的好,唉,我越琢磨不该把你们留下。”二爷爷说着向里屋看了一眼:“村子里不太平呢,这杆子,我老觉得不对劲,这几天像疯了似的。”娘想起了什么,回里屋拿出爷爷留下的那个木匣子,取出黄马褂放在桌上,对着二爷爷和大姑:“二叔,我想将这东西让我大妹一起带走。”二爷爷没作声,愣愣地看了半天,说道:“行啊。是家传的,但不是宝,也不是个什么吉利玩意儿,既然她喜欢,带走也好。”娘麻利地将黄马褂托到大姑面前,示意大姑接受,大姑看看我娘,低头看着黄马褂,久久地沉默着,抬起头就哭了:“既是家传的,就应该是传我哥,再说,现在我要了也没有用了。”大姑边哭边推,娘说:“听话,这正是你哥的主意,临走时再三叮嘱我的,不然,我会管这样的事?”

街上的铜锣响了,吆喝着明天全村集合到村公所开会,二爷爷听着,脸色极不自然,娘问怎么了,二爷爷嘴里说没事,心里面却琢磨:村里虽说杆子是农会主任,自己一直也是村长,无论开会还是大事小情,我都是应该提前知道的。今天怎么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呢?

“最近杆子好像老是瞅住了咱们家,你们出门说话办事都要注意呢。”二爷爷表情严峻。

“那,让大妹妹她们今天就走,行吧。”娘的声音有些颤抖。

二爷爷点点头,算是应允:“我家那掛驴车还行,把你们的小毛驴套上,送她们走吧。”二爷爷说着,起身向外迈步。

他要去看看开的是什么会,走到门槛又回过头来:“要走就趁早点,不能拖了。”

娘点点头,打了一个手势,二爷爷才慢腾腾地走出大门。

诗云:无心插柳柳成荫,枝节下面生祸根。他年若是遂枝发,生成毒芽害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