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姑下了决心,带着川秀去青岛躲难。

二爷爷把驴车套好,安顿大姑母女和川秀母女上车,顺口说了一句:“这牲口很温顺,也认得路,只拣路中央走,你们也不用催它,到了莱阳城,让展强去安顿吧。但只有一条要紧,千万别说川秀是日本人。”

二爷爷在毛驴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车子开始挪动,雪地上留下一窜蹄印和两条深深的车辙。

走出十步远,大姑向二爷爷挥了挥手,没有说话,把脸埋进双手里面,可能是在哭。只听枚枚喊道:“二姥爷再见,我会来看您的。”二爷爷的眼里也有泪水,他没有出声,单挥了几下手,车子慢吞吞地向远处走去。

冬天的天特别的短,毛驴走路一直那样慢吞吞,傍晚时分车子才走到月柳大车店,这里距县城还有七八里路,大姑说今天不进城,就在这里歇脚吃饭。请店主喂上了牲口,四人也胡乱吃了些东西,川秀和两个小孩乏了,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大姑心重,闭目思索,开始盘算明天的事情。

店主轻轻敲门,进来之后和颜悦色地对大姑说话:“夜里早早把灯熄了,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不要大惊小怪,权当没听见。”

“怎么,这里不太平你也早说嘛。”大姑警觉,埋怨店主道。

“是这样的,城里驻防的是54师36旅106团,快要断粮了,乡下几乎全是八路的地盘,不敢去弄,所以每夜都要到这儿抓赌筹粮。”店主轻声捏气地说:“抓赌不罚钱,只罚粮食。”又叮嘱大姑几句,才悄悄退了出去。

大姑更是忐忑,身系着川秀母女两条性命,哪还敢睡。

原来这店里每夜都有赌局,城里边抓得紧,很多爪子痒痒的赌鬼没有了营生,便瞅上了城外的这家大车店,夜里用被子堵住窗户,不让透出半点光亮,每晚都搞“哑巴赌”,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很多次胡翼烜长官都是亲自带队出城抓赌,十月底,胡长官和县联防大队吕锡玲队长深夜路过月柳村,闻听一家屋内声音不断传出,勒马止步,听屋里有人叫喊:“和啦。”

吕队长只一个手势,十几兵丁呼啦啦把房子团团围住,胡吕破门而入,出乎意料,屋内的情景,让二人目瞪口呆。实情是这户人家是做火烧买卖的,每天半夜起床点火生炉烙火烧,今儿个起得晚,两口子手忙脚乱,弄得动静大了些,哗啦啦响,锅里的火烧煳得冒了黑烟,男的着急高声喊“煳啦。”指的是火烧煳了。

吕队长被气得发懵,命令兵丁将火烧全部罚没充公,小两口苦苦哀求,并举报了月柳大车店夜夜有大赌局的线索。

胡长官和吕队长得到真实情况后,眼神交会,连夜包抄了月柳大车店,共抓获六桩赌局三十余人,每人罚粮食两石,赌徒们个个都庆幸自己在长官的长枪刺刀面前保住了脑袋,忙不迭而屁滚尿流地差人向家里捎信儿,第二天落日之前,近七十石粮食乖乖地入了106团的库房。

此事弄得吕队长有些窝心,天天找葛子明县长哭闹,弟兄们肚子里早已没有充饥之物,这胡翼烜胡长官怎么能独吞了呢,更窝心的是这月柳大车店的赌局本来就有葛县长的暗股,吕队长心里早就明白,表面上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

胡长官自然懒得理这些,为了搞粮食动了大脑筋,他把赌徒们统统放掉,下令人人回家以后不得声张,否则以私通八路论处。六桩赌局的桩主就没有那么幸运,集中开会,听候训示,最后定下规矩和章程:每人每晚必须招拦一桩赌局,人员自行组织,五更后由106团负责收缴全局,收入二八分成,106团收缴的是粮食,桩主们收的是106团的兑价银元。一个月下来,106团的粮库着实充盈起来,六家桩主却个个有苦难言,每天苦于寻找赌徒,无奈之时,只能将自己收入的那两成的银元尽数分与那些吃了大亏的赌徒,以便帮其全力寻找下线。每天夜里五更以后,这大车店就是没有声音的战场,胜利的是106团和县联防大队,失败的是哪些赌钱光棍儿,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家之犬,灰溜溜交出粮食走人。

知道大车店的秘密,大姑愈发睡不着觉,不是怕那些官兵抓赌,多半是考虑下一步的打算。川秀是她的亲弟媳妇,形势这样异常严峻,兵荒马乱的,处处都是兵的天下,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八路军,都是容不下日本人的,战争结束以后的这两年,城里的、乡下的,只要跟日本人沾过边的中国人,都称为汉奸,枪毙活埋砍头挖心剜眼司空见惯,更何况川秀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呢。

大姑心里犯了怵,不敢再想下去,她点上灯,把自己盖的被子掀起来,用两根木棍顶在窗户上,四边严合踏实,推门出去看看,透不出一丝光亮,才长长的舒一口气。捏手捏脚地回来把门也用同样的方法顶好了,把川秀轻轻推醒,两人悄声商量明天的后天的未来的事。

“记住我的话,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不要承认你是日本人,懂吗。”大姑的表情很严峻,直勾勾看着川秀。

“不懂。”川秀疑惑地看着大姑,摇摇头道:“我是你弟弟的媳妇,这有什么怕人的吗。”大姑耐住性子,将川秀的手拉到自己手上,动情说道:“不懂也不要紧,我来不及对你解释了。记住,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管做什么,不问为什么。”见川秀点头不作声,大姑又说道:“你的身份是我嫂子的亲妹妹,我哥哥余展强的小姨子,叫王小夏。”川秀点头。大姑又说:“我的嫂子,你的姐姐叫王小春,娘家是莱阳东门外的王家,叫王国安。”

这一夜,大姑把能想到的,对川秀作了详尽的安排。末了仍不放心,搜肠刮肚地思考,最后把我们家和我们本族每一个人的关系都一一做了介绍,大姑说了半夜的话,川秀点了半夜的头。

鸡叫二遍的时候,106团和莱阳县联防大队的人马果然不期而至,整个大车店被围堵的水泄不通,脚步声喝斥声不绝入耳,赌钱的光棍们一个个被驱赶到院子中央,一字儿排开,弯腰低头接受审问。

军官挨个提问姓名和住址,文书一一记录在册,一个年轻一点的赌徒突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老总老总,饶了我吧,我是余排长的把兄弟。”

“混蛋!”骂声还未绝,赌徒的后脖颈子处被挨了重重的一枪托子,人立刻软绵绵堆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谁呀,哪一个是我的兄弟。”展雄叔随着声音出现在人群里,他全副武装,黑皮带上拴着一个红褐色的匣子枪套,枪在手里提着,挺胸阔步走到年轻人跟前,轻轻踢了两脚,见那人没动静,心里估摸是不敢动而装蒜的主儿,他并不计较,顺着人群挨个拨起头来看,看完一个将头发向下使劲一拽,那人自然又变成原来的姿势。

临到一个站立位置稍靠后半步的主儿,展雄抓起头发时,看了又看,突然发出了两声吓人的狂笑:“哈哈——”展雄的声音怪异,是乐是怒,天也无法断定。

“杆子!”大姑掀开缝隙,看得清楚,但不知他怎么也跑几十里来这儿赌钱?见杆子叔默不作声,展雄叔后面又跟上了一句:“还真有我的弟兄,杆子啊杆子,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意外的收获使展雄由衷地得意,他的声音分明拔出了京剧的唱腔。

大姑和川秀早把灯灭了,两人静静地听着。

大姑心切,又打窗户处掀一小逢儿,观察外面动静,杆子叔是农会主任,号称是什么铁骨硬汉,此时却扑通跪倒在地,向展雄苦苦求饶:“二哥!……”

“……定当回报!”杆子叔提出条件放他一马。

“行!”

展雄叔把杆子叔从人群拎到黑影里,就在大姑的窗外,杆子叔供出:“余家庄黑八路是——小田儿。”

小田儿是乳名,老余家我爷爷那辈的堂叔伯兄弟的独生子,叫余展功,三爷爷老两口死的早,所以他一直没有娶亲生子,一个人住在离村半里地山上的两间茅草房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参加了黑八路。

大姑听着他们的说话,目瞪口呆。

展雄的枪口顶在杆子的脑门上,咔嚓咔嚓,把火儿撤掉又顶上,顶上又撤掉。

杆子叔的心理彻底崩溃,继续向展雄提供:“八路军第七纵队的军粮所在地,在莱西县河头店粮库。”

情报,展雄叔求之不得,但他仍然怀疑真假,杆子叔说:“当初给部队送粮时,我是鹤山区的带队干部之一,千真万确。”

展雄叔与杆子叔的对话,对大姑来说,无疑的五雷轰顶,震惊、愤怒、颤栗……,可是她没敢出半点声响。

赌徒们都一个一个鱼贯而行,由106团的人押解回城,杆子叔也在其中,跟着走了,他们必须在明天天黑前把粮食送到106团,才能自由。

展雄叔走的最晚,他跟联防的兄弟们摸了几圈,走时天已放白。

大姑故意先行等在大车店门口,冷不丁高声喊展雄叔的名字,展雄叔愣愣的,疑惑大姑的突然出现。

大姑说:“是从家里起大早赶来的,赶着天亮进城。”

“这么急做什么?”展雄叔关心地问。

“是急着回青岛,兵荒马乱的,我担心那边的家呢。”大姑强提着精神头儿说。“哦,我给你安排车?”

“那,那不是给你添麻烦?”

“是瞧不起我吧。”展雄叔说着又挠挠头皮:“先问展强哥能不能办,不行再找我。”

大姑点点头,转身时露出一脸焦虑,不解展雄叔杆子叔这兄弟二人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诗云:枯草凄凄寒风紧,孤雁哀鸣难觅群。心有千般乖巧计,难挽狂澜于废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