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姑和川秀在莱阳城东门里见到了我爹。

我爹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话语虽然不多,办事极为稳重,但被大姑的焦虑感染,也显得心神不安了,大姑一会儿催爹快回家一趟,说小田儿有危险,一会儿又催爹赶快通知河头店军粮库注意防范。问她原因,只是摇头不说。

大姑知道我爹爹是黑八路,仅仅是知道而已,而小田儿是不是黑八路,爹也是不知道的,但大姑却以为我爹和小田儿既然都是黑八路,就应该是相知相同相通的。爹被大姑搞的静不下心,又无法解释,苦笑一下,单去想军粮库的事,觉得十分可信,便转身吩咐魏老板:“立刻联络人去通知八路军的第七纵队。”

爹对大姑说:“明天吧,明天我回老家一趟,行了吧。”大姑咧嘴摇头:“哥,你以为小田儿还能活到明天吗?”

爹也摇摇头:“现在战事这样吃紧,我感觉,他们还不会为了七八十里外的一个人而跑上一趟吧。”

听爹这样说,大姑也觉得有一定道理,不再吱声。

爹说:“你们要回青岛,就趁早动身,莱阳现在是一座孤城了。”大姑说:“展雄要送我们,行吗?”爹没置可否,对大姑川秀两个人道:“到了以后,直接找二妹余兰联系。”

大姑惊诧:“二妹,有消息?”

爹在纸上写了一个地址递给大姑:“她在贤华学校教书,让她给……这王小夏谋一个差事,她上过大学。”

爹向川秀看了一眼,川秀会意:“我学的绘画美术专业。”

大姑问我爹有没有那个郭区长的消息,爹告诉她,郭区长还是当兵,范汉杰54师54师36旅108团参谋长,现在青岛驻防。他曾多次劝其退出军职,郭执意不肯。

爹想起这郭区长在这里还有方祖传的印章,进屋寻找出来交与大姑,叮嘱她到青岛以后一定设法还给他,而后仍感觉欠缺点什么,从箱底取出一副画轴,慢慢放开,挂到墙壁之上,后退几步,细细地端详。

轴联是前人抄写的一副清代孙髯所作的号称天下第一联的昆明湖大观楼长联,瘦金体,字迹工整,刀斧功力。爹表情凝重,看的仔细,好像很喜欢,上联是: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州,梳裹就风鬟雾鬓,更频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纱,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下联是: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画轴上落了很多的款,其中就有郭区长祖上那方印章的朱红款,我爹欣赏再三,末了慢慢收起来,平放进长条紫漆木盒里面,叮嘱大姑:“这字画,是太爷爷留下的,算是我送给他的吧,你一定替我转到。”

大姑不懂上面的字,但看看我爹郑重其事的表情,只好谨慎接过去收了。

展雄叔果然为大姑和川秀准备了车子,以县联防大队的名义向106团胡翼烜长官借来一辆美式吉普。

一路顺利,经莱西水集重镇到达平度。平度城外,远远地看到城门大开,一队人马由城内迎面而来,兵到时,一股尘土泛泛而起。

大姑因担心川秀,心里仍是害怕,请司机路边避让,不想前头带队的吉普车老远停住,下来两个军官跑步上前,对着大姑的吉普车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姑被吓了一跳,再看时那边车上又下来一个军官,定睛看去,禁不住乐了。军官正是郭殿臣。

原来郭是作为108团的参谋长随第一营调防莱阳,受驻防莱阳的胡长官节制,以加强莱阳的守备力量。刚才是一营营长首先看到了胡长官的车子,误以为是受到了迎接的礼遇呢。

“我说嘛,这么严峻的时局,胡团长怎么可能迎到这儿。”郭笑着说话,又问:“大战在即,怎么不见展强兄一起去青岛。”大姑说她管不了哥哥的事,并将我爹爹的画轴转送给他。”

郭殿臣表情肃然,二人就此作别。

郭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向莱阳开拔,一路上思考着与我爹的友情,如何才能劝我爹暂离莱阳这块死亡之地。

……

莱阳东门里,爹正想着小田儿的事,魏老板推门进来,凑上前对爹耳语几句,爹点头,两人急匆匆向外走出,与迎面而来的三个人正面迎上。

是老家的三个民兵,因县城是国民党地盘,所以都没敢带家伙。

“余展强,区公所请你回去一趟。”为首的是展松叔,神态一本正经,他是展雄叔的亲叔伯弟弟,我叫他的父亲也是二爷爷,长得眉目清秀,其他两个也都是余姓人。

我爹来不极思忖,只能硬着头皮应付:“什么事,我也正好准备回家一趟的。”“是吗,这个正好可不一定同于你的那个正好,走吧。”展松叔板着脸。

“究竟什么事,你们直说就行,我这么多年一直不在家里住,村里虽大多是咱们余家的父老弟兄,也生疏了。”爹的表情很平和。

魏老板弯腰上前微笑着:“是啊是啊,人说五百年前是一家,这余家庄呢,二百年前还是一家呢。还包括我们老魏家,我太爷爷还给你们老余家看守过茔地呢。”

两个民兵笑着点头,显出善意与平和。

展松叔说:“行啦行啦,一家人你还能出卖小田儿?快回去看看吧,小田儿被展雄的兵用枪子儿打死了。”展松的怒气虽消了一点,仍然带着埋怨:“小田儿干黑八路,村里没人知道,区里、农会里都怀疑是你干的,如果不是你,回去说个明白也好。”

我爹愣愣的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不说话。

魏老板把大家让进屋里说话,展松叔也不推辞,径直进屋找了把木椅坐下。

爹见那两个民兵还站着,示意他们坐下,问道:“啥时候的事?”双眼紧紧盯着展松。

“早晨,刚蒙蒙亮的时候,从被窝里拉出来就绑了,带到村前一里地就开了枪,死在路边的田沟里,杆子说八成是你干的,大伙也都这样说,这城里头不就你和展雄近吗?”

“行啦行啦!”爹烦躁的打断展松的话,展松却仍不住嘴:“其实,杆子早就怀疑你啦,上次老爷子过世,咱村里死了那么多的人,他就开始怀疑和你有关系。”

“狗屁,他咋不说我救他老婆汉子两口?”

爹愤怒地说着话,抬头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大门前闪过,认出了是我小叔,我二爷爷家的我小叔,叫余展厚,爹的嘴张了两下,没有喊出来。

爹的脑袋瓜子是了不得的,他断定这是我二爷爷指使我小叔来给他报信,只可惜我小叔晚来了一步。

爹使给魏老板一个眼神,魏老板会意,低声对展松叔说道:“可要看准了,他是那样的人吗?——我去弄饭,今儿就在这吃了。”展松叔一个“不”字没说出口,魏老板人已经走到出了大门。

离午饭的时辰也真的不远,展松叔硬推辞,心里可能是认可了。

爹详细询问展松叔关于小田儿被害的经过,展松也就知道那么多。从展松叔的话里,隐约听得出杆子叔和我二爷爷有不少的矛盾。对杆子的为人,展松叔也显出了一些不满:“气人,贫雇农翻身了不假,那他天天闯老婆门子算是那一说,有事没事的天天开会,人模狗样地讲话,学文件,像是一肚子学问似的,兔子能拉套耕地,那还要大骡子大马干啥,依我看,他重新投胎转世也难成气候。”

俩民兵噗哧一声笑出声音,展松自觉失口,戛然止住。

见我爹也在笑,展松叔又小声嘟囔:“本来嘛,蚂蚱跳到驴槽上就能变成了大牲口?”

爹摆手示意让他住口,说道:“天下穷人多,大家翻身是大好事,凡事总要有人带头不是?穷人读不起书哪来的学问,本事大小和心思好坏是两码事,有一颗为大伙办事的心,就是很难得了。”爹说着话,眼神掠过仨人的脸。

展松叔急得脸红红的:“大哥,在咱们村论人品还得说你们爷们,二叔年纪大了,你回去带这个头不行吗?”爹笑:“我哪里敢呢,连这样都要拉回去审问呢。”

展松叔没有作声,看一眼俩民兵,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德行。”展松叔仍是低头嘟囔。

午饭过后,展松叔有些醉意,扯着爹的手唠叨不完,“大哥,这些年兵荒马乱,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连……混一顿饱饭都难,别说喝酒啦你……信不。”爹点点头起身,送几个人向外走。

“还是哥哥回去带头的好,能吃饱……饱饭……”展松嘴里正嘟囔着,冷不丁听到一阵脚步声,大门口霎时站立一列队伍。

是郭殿臣。

郭殿臣的声音高高的,老远从大门口飞进来:“余兄……!”

我爹和魏老板忙着出门迎接,郭并不进屋,站在院子中央,目扫众人:“听说这里要抓人,抓谁呀……嗯?”

他本是文人出身,此时将脸一变,猛然透出一个军人从里到外的一身煞气。一个“嗯”字把展松叔和俩民兵震得一个哆嗦。爹看看魏老板,魏老板俯首低语:“上午……上午就遇见郭长官了,他偏要来,我阻止不住,只好实话实说了。”

郭殿臣上前跟我爹爹握手拥抱拍肩:“大哥……”显得亲切无比。

爹说:“才几日啊?”

郭殿臣回身喝斥:“听着,无论你们是什么党什么军,首先要学会做人!”见众人维诺,又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什么区什么会,这里是国家的管区,不是他们的私人会所,不是私刑审讯的会馆,滚蛋!”

展松叔三人被唬得脸色干黄,忙不迭地夺门而出。

爹随后追赶,叫住展松悄悄说了一些话,展松叔头也不抬,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爹回来进屋,表情严峻,把郭参谋长狠狠地埋怨了一番。

“你毁了我祖上我家庭和我本人的几世为人!”爹痛心疾首。

诗云:满城凋零满城愁,强呈欢颜饰心忧。东方欲晓残月淡,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