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莱阳的形势紧迫,郭殿臣再次与我爹相见,说是感谢我爹爹送字画之谊,也理解和心领我爹的真实用意。

他说已经厌倦了战争,但自己已经是身不由己,按照八路的既定政策,即使现在解甲归田,老家也决无他的容身之地。

自祖上至今是近十代的乡绅富户,再加上自己承父辈之业,父子共当了近四十年的区长,无论富人穷人得罪无数,现在全家已经被扫地出门。父亲母亲被打土豪活活给打死了,暴尸多日无人敢为其收殓,多亏母亲娘家的一个远房叔叔,是穷人出身,挺身出面将二老草草入殓下葬。爷爷奶奶上吊自杀,兄弟姊妹五人流离散尽,杳无音信。

郭的情绪极其低落,说到前途,更是一脸的茫然。“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郭眼圈发红,感慨,他对我爹爹问道:“你看我现在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我爹反问:“现在你的路就能行得通?”

郭叹一声气,身体在木椅上后仰一下,手掌从脑门搓到下巴,一连搓了几遍,眼圈就有泪了,说道:“何尝不知此路不通,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仅看眼下,莱阳城三面处险,明明白白是一座保不住的孤城,偏偏还要死守。人家都向外挪窝,可我呢,却不得不往这鬼门关上闯。”

爹看他悲哀的表情,不便多话,扯点题外话,问一些我二姑的情况,得知二姑已经是学校的教务长助理,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看来余兰定是一块教书的好材料。”郭的脸上也露些喜色。

爹趁机说道:“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先生呢,何不——”见郭走了神儿,又止住了。郭在木椅上闭目凝思许久,忽抬头对着我爹:“有纸笔吗。”

爹点头,魏老板取过来,郭思索一会,提笔凝神书写,几分钟,一首七律跃然宣纸之上,爹上前,但见:

卅载雨风苦作舟

未敢苟忘家国忧

孜孜不倦三九寒

兢兢业业五更油

岂知春风难度关

那堪孤雁独鸣秋

别罢国恨叠家仇

梦断旧泪添新愁

这是郭殿臣当时内心真实的表露,爹点头道:“不愧是书香门第,出口成颂,提笔成章。只是眼下这时局,很难提起咏诗的雅兴,写出的全是满腹惆怅。”

“不合时宜,不合时宜。”郭殿臣谦词连连,眼圈红红地瞅着屋顶,像是在思索,也像是控制泪水。

爹度了一会儿步,待墨迹略干,将书稿慢慢收起,说道:“送给我吧。”

“拿去。”郭面无表情,喃喃地说话。

“别,也学着和一首送你,算作交换。”爹走到对面,提起毛笔,边思索边书写:

休说满腹家国仇

慢道旧泪与新愁

沧桑本是人间道

何须苦将沽名求

古来圣贤枉运筹

误国误人一孔丘

人心不古无可非

天地万类竟自由

郭看罢,面部略泛微红,勉强苦笑一下:“精辟,新意叠出,我收。”

“互相吹捧。”爹收起书稿。

郭说:“今日见面,更有一个重要建议,莱阳这一战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快速撤离,枪炮一响,这莱阳小城就是坟墓。”

“河头店八路军的粮库,今天上午被我的一营连锅端了,八路军一个营的守备部队被部全歼,十有九死,缴获一百余马车的粮食,已经尽数运回莱阳,估算有十万余斤。”郭说。

郭算了一下,说道:“城里现有胡长官的106团、我带的108团一营、外加一个榴弹炮连、联防队,总计不过三千余人,粮食维持到明春没有问题,而八路军的七纵和十三纵两三万人损失了粮食,困城战略势必破产,必是迅速攻城。”

郭个人的分析有几分入木,准确精辟。爹没置可否,他吃惊的是河头店军粮库消息,问河头店是什么时间,郭说是他的部队在青岛至莱阳的行军途中完成的,接胡长官的电话命令。

“事不宜迟,你还是早撤为上策。”郭殿臣说:“这边的店铺有我派人看守,尽管放心。”爹只是点头,但他此时的心思都在思考:“军粮,军粮,已经送出消息,怎么……”,爹想起了我大姑:“她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想不出头绪,自己摇摇脑袋。

展雄差人来报信:“爷,余排长让你快撤,真要开打啦!”

“知道了,谢谢你们余排长,回去吧。”爹说。

爹心里也着急,不是急着撤退事,而是等上级的消息,这东门里的魏家店铺,早在十年前就被莱阳地下县委全部盘下,作为县委在莱阳城里唯一的地下交通(情报)站,我爹一直被任命为站长,魏老板也是我爹介绍当上黑八路的,留下来做我爹的助手,因此,经县委批准,店铺的字号一直没有改动。

郭殿臣一直不肯走,爹虽着急却又不能说破,无可奈何,可能也算是误会,郭的心思是要亲自看着我爹备好行囊离开此地。

傍晚时分,进来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是董老板和牟老板,由魏老板迎进来,寒暄之后爹一一做了介绍,董老板和牟老板是做豆饼生意的,爹高声让二位留下吃晚饭,郭殿臣急了:“眼下这局势,还做什么生意吃什么饭。”他看不懂我爹麻木不仁的样子,起身要走,爹巴不得他走了的好,原来这董牟二位老板确是有来头,他们是县委敌工部的董洪云部长和牟正中副部长,是我爹等了一整天的人。但现碍于情面,还真不得不挽留下郭。

饭桌上,郭殿臣似乎也看出了几分,分别瞅着董洪云和牟正中:“二位,真的是做生意的?”

“那还有假?”不等董牟开口,魏老板抢先答话。

郭强笑着抿了一下嘴,微微摇头:“大战在即,这个时间进城的,不是国民党的便是八路。”

众人愣了。

“像你们这样的财谜鬼,在下还是第一回见着,开眼了。”郭殿臣说着又看看我爹:“你……”他用手指点着众人:“你们是不是等到了阎王殿还要去数钱啊。”

众人还在惊愕中,我爹微微笑了一下,面向董牟二人:“哦,参谋长正在跟我较劲,让我立刻出城躲避战火呢。”

董牟二人从惊愕中醒过来,都笑了:“不瞒你说,我们……我们还真不是来谈生意的,只是来联系魏老板余掌柜,商量商量逃往何地。”

“逃往何地,他怕我图他的家产呢。”郭参谋长生气的模样,嘟囔着将自己将杯里的酒饮尽:“你们知道城外有多少八路吗?”右手伸出三个指头:“算上土八路,足三万。”

众人相觑。

魏老板答茬:“战场在西边,我们从东边走?……”

郭说:“不行,北门由我负责,现在是只放进不放出,事不宜迟,立刻动身走北门。”

看情势,不亲眼看着我爹出城,他是不会放心的。爹看了一眼董洪云部长,董会意起身:“好,我们一同出城,展强,我们先回一躺老家看看,你可以直接到十三爷哪里把盘缠带足,在老人家那儿等着我们。”

这是黑八路的黑话,十三爷就是十三纵队,爹点点头,如释重负,众人起身相辞。

郭殿臣笑,拍我爹一掌:“替我给十三爷问好。”爹笑着没有说话。

郭匆匆地离开了。

这是我爹和郭殿臣在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见面,其实他心里早已知道我爹爹是黑八路,那次他们合伙勒死赵世原时,就认定我爹是可交之人。他笑着送我爹离开莱阳小城,自己仍然决定要带领一营弟兄和八路军决战到底,至于他是否看出他亲自送出的,还有当时莱阳县委机关的其他主要领导人,不得而知。也许都是冥冥之中命运的使然。

诗云:天地有英气,男儿存雄翼。小节何足论,胸内展华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