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余家庄村公所里召开征兵动员大会,鹤山区公所也来了人。

杨文昌干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稳稳地坐在台子上的大方桌后边,另有一个叫郝君茹的副区长,女的。杆子叔和革命花并排坐在主席台侧面的条栅桌子后边,两边有四个女民兵持枪直立,威武庄严。全村男女老幼,都各自带着自家的小板凳或马扎坐在台子下边,嘁嘁喳喳地说着话。二爷爷来的晚些,被姓郝的副区长请上台子,挨着革命花坐定。

这样规模的会经常开,每月至少有一次,大多是每个月份的初五或初六,杆子叔如果高兴了,说不定在中间的日子上,再来穿插上这么一场,有的人就不高兴了,杆子叔正天南海北地讲着,下面冷不丁地响一嗓子:“报告,我家婆娘来红的啦!”杆子叔愣一下,问道:“怎么没有规律,自己不能记清楚日子?”“知道啊,还不到日子呢。谁知道这畜生怎么这么早就随着腚眼儿向外啦啦!”台下的人“哄”地一声都乐了,杆子叔也笑:“走吧,今天算是请假。”事后杆子叔知道被骂了,指使革命花将人带到村公所,几个妇女把人滑倒大梁上,冻了整一宿,最后草鸡了,“爷爷奶奶爹爹妈妈”央求求饶,写了检查划了押,也没有过关,定格的政治面貌跟我大爷爷(展雄父亲)、展飞、站翔等人一样,若不是批斗会议,就不再让他参加,给烈军属清扫街道去了。

今天的大会首先是郝君茹副区长讲话,是动员讲话,动员参军:“现在全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战争形势发生变化,战争性质和战役的规模都发生了质的转变和量的扩大,现在的征兵运动不是因为战场兵力紧缺,而是因为中国共产党的解放区迅速扩大,新地区需要建立新政权,部队里抽调大批的政工人员,去掌握新政权和执行新的管理,参军,就是为了打天下,更是为了管天下,只打不管,那还打什么天下,那就跟黑瞎子掰苞米一样了。”——台下一阵笑声。“我们穷人自己打下的江山,就是要我们自己去管理、我们自己去保卫这些胜利的果实。”郝副区长讲话深入浅出,大伙听得明白,心里觉得舒服。

“征兵的政策也不是头一回听,这郝干部真的是有两下子,说的透切。”大家频频点头议论称是。

当场符合条件的四十五岁以下,十六岁以上的男人就有七人报名,正好完成上级分配的指标,但是这七人并不意味着全部合格,还要经过政治审查和身体检查,刚满十六的余贵,自娘胎出来就是半聋子,说话咬字不清的样的,在台上扑棱扑棱地转着脑袋,郝副区长对着他的耳朵悄声问道:“余贵,你不是耳聋吗?”余贵点点头:“啊,是啊,我聋,我聋……。”弄的台下都笑起来,原来他是看着郝副区长的口型蒙对了。

够条件的都报名了,余贵不合格,再就无人可选,郝副区长和杨干事看看名单,挺遗憾地说道:“只能这样了。”

“还有啊!”一沙哑的声音在台上响起,郝副区长杨干事顺声音看时,见杆子叔正经着面孔正经着身子走过来,他面对两位区里的干部,侧脸偏向台下的人群,故意清了清嗓子:“余展强,余展强是在杠杠里头的,大家说是不是?”

台子上鸦雀无声,台子的下面,也是鸦雀无声。

杆子叔的声音不算太大,却震得我耳膜“嗡嗡”地响,好长时间听不到他的说话声音,缓过劲来以后仍然似在做梦,听杆子叔还在讲:“展强虽然不住在村里,但是他是我们村的户数,老婆孩子都在这儿嘛,参军这样的光荣事,我们大家都有份儿,不能让外人戳我们本家的脊梁骨啊。”

我转过头,见娘的脸色像猪肝一样,紫得可怕,她紧紧的咬着嘴角,目不斜视,可能娘根本没有看任何的东西,她还在月子里,为了不让人说什么不是,硬是咬牙坚持来开会的。

二爷爷坐在台子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的眼神一直向地面看着,也不像是在听杆子叔的讲话,可能是在思索着什么,因为我小叔余展厚(二爷爷的独子)这次也报了名,二爷爷肚里肯定有心事。

杆子叔说:“凡是在杠杠以内的,都应该争取光荣,如果大伙没什麽意见,展强这事也就算是定下了。”

“有意见,我这有意见。”顺声音望去,是展松叔的爹我称二爷爷的余洪斌在举着手高声吆喝,会场立刻肃静,人们都屏住呼吸听这老人说话。

见弄出这么大的光景,这位二爷爷有些怯场了,脸色红红,磕磕巴巴地说话:“展强够条件参军……军,我没有意见,可是他一走……咱村真的就没……个识字的人啦,往后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怎么办,就算是老(死)了人,谁懂司仪礼数,谁给写个下葬的包袱皮儿?”

老人说完就坐下了,他确实提出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引起了会场的一阵骚动。杆子叔高声说道:“没事的,还有我们的村长,余月年老先生嘛。”

话语刚完,我二爷爷在台子上猛地一个激灵,捂着胸口趴在桌子上,显出万分痛苦状:“哎……哎哟,……哎哟……哎哟……”

“怎么啦,老先生?”郝君茹副区长上前关心地询问二爷爷。“我……我不行……行了……”杨干事打个了招呼,众人把二爷爷搀扶着送出了会场。

目送二爷爷远去,杆子叔露出一丝轻蔑的眼神,他猜定二爷爷一定是装的,其实,我也看得出二爷爷是装病。

真正愿意参军当兵打仗的,全村找不出一两个人,古语说道是“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战乱时期,谁都知道当兵意味着是什么结果,谁的生命不是只有一次?赵保原那会儿几乎是不断的来抓壮丁当兵,大伙宁肯多纳捐多纳税,硬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的。杆子叔死了的弟弟展彬那会儿被二区抓去当兵,刚到十五岁,杆子到我家哭得鼻涕老长,最后我爷爷和二爷爷取道莱阳直到万第司令部,好歹给要了回来,为此老哥俩还卖掉了一匹骡子的钱送了人,杆子叔哪里知道这事。

眼下大家心里虽然也害怕当兵,但是看看共产党确是给了很多的好处,架不住宣传的到位,都知道这好处是天下穷人联合起来,用自家儿孙的命换来的,这江山还需要保呢,人家能舍得儿孙,咱凭什么舍不得,舍不得便成了一种耻辱。但是私下里,当兵真真是每一个家庭、每一个父母所最害怕的事情,敲锣打鼓把儿孙送走了,回家以后哪一对爷娘父母不是抱头痛哭。

杆子叔在会场的高台子上双手叉腰走了几圈,还要讲点什么,被郝君茹副区长打断了。郝又讲了一些要优待军属烈属的政策,并希望大伙自觉提高这方面的觉悟。

区里的通信员骑马走到会场,送来公文,郝副区长启开看过,当场宣读。她抬头面向会场扫视一圈,说道:“现在,给大家宣读县委文件。”

郝福区长清清喉咙,念道:

鹤山区委、余家庄农民协会:

今接中国人民解放军山东军区第十三纵队公函,你区余家庄村余展强同志,已遵循县委敌工部之命令,顺利抵达十三纵队第三分队,业已分配负责文书工作,现役军职。望你区做实做好其家人军属之优抚待遇等事宜。

此致革命敬礼

山东省南海地委莱阳县支委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一日

郝副区长态度严肃,口齿清晰,声音圆润。会场上大多是目不识丁的农民,哪见过这阵势,但也不难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屏住呼吸听完之后,很多的人舒了一口气。我娘的精神头儿也舒缓了许多,杨干事和革命花走下台子,给娘带上了一朵大红花,娘腼腆的笑了一下,脸红到耳根。

杨干事说:“当军属啦,更应该起带头作用,可不要骄傲哦。”

大会恢复到正常的秩序,台上的人又重新坐定,参军的男人们都在胸前戴上了大红花,坐在了櫈子上。

杆子叔还要讲话,他站起来清清嗓子,脸色不算好看,强笑一下,开讲:“今天的会啊,有两个问题,下面进行第二项,这个……这个大伙都知道,小田儿是黑八路,被人告密了,被敌人杀害了,是谁告的密呢,这,这要查个明白,查个底儿吊!”

杆子叔的声音不大,分量很重,透出了森森的威严。

台下又是一嗓子:“杆子!”

杆子叔愣了一下,原来是我二爷爷站在哪里喊。

二爷爷不知怎么又回来的,他直呼杆子叔的绰号:“杆子,你说田儿是黑八路,大伙儿都知道,那还是什么黑八路?你问问谁知道,不知道怎么会告密呢,就你一个人知道吧?”二爷爷的声音特高,比杆子叔的声音响得多,言外之意很明显,矛头直指杆子叔。

杆子叔尴尬地咧咧嘴,嘴巴张了几张,终没有返上腔儿来。

革命花“噌”地站起来:“怎么,要造贫下中农的反吗?”她的口才比杆子叔强得多,在台子上抬起手臂,食指直接指向二爷爷。

二爷爷也用指头点着:“你,要造我军属的反吗?”

展厚叔在台子上带着大红花,也“唿”地站出来,两眼怒视杆子叔革命花两口。

杨干事看事态不好,递眼色给郝副区长,郝副区长起身宣布会议结束,大家都默默低头各自回家。

诗云:潮起潮落耀眼花,除却残云非红霞。若无污泥缀流波,何具千古“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