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二爷爷跟杆子叔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征兵动员大会结束,回家就一直“哼哼”不停,并伴有发烧咳嗽等症状。

二爷爷躺在炕上,嘴里不住地骂杆子叔,骂得难听,说这个二杆子本来就不是我们老余家的种,说不定是他那风流母亲跟流氓土匪偷的野种,说不定是跟哪一个只白眼狼偷的狼种,说不定是被很多男人混在一起给下的杂种,是狗杂种。

“那样的坏种谁稀罕偷呀?可真有你的!”二奶奶被他说的烦,突然顶撞一句。

二爷爷看看二奶奶,迷茫,眯起眼睛瞅着,心说女人一辈子没敢顶过嘴,怎么也学着敢欺负我了?一双眼睛怒视着在地上忙碌的小脚女人。

二奶奶瞥他一眼,说道:“三岁孩子也知道躲避着粪便,亏你活了这么大年纪,还当了半辈子族长村长的,怎么就是不知道好鞋不踏臭屎的道理,你也不感觉有失体统。”

二爷爷没吱声,这不都是我给人劝事说的话吗,什么时候让她给偷学去了?再看看二奶奶那小脚在地上不停的转悠,吃力得很,心底又酸了,这女人什么时间也老了,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呢?

二爷爷咳嗽了两声,二奶奶忙着过来看,手里端着刚刚煎好的鸡蛋,递到二爷爷的嘴边:“趁热吃好,油油嗓子就好了,……好了以后再出去跟人闹。”二爷爷并不理会,把鸡蛋吃了,斜身靠在被子上,摸来火石,打着火儿抽起烟锅,连着抽了三锅,又咳嗽。

展厚婶进屋瞅瞅:“爹,俺是这样想的你看行不……”

见二爷爷眯眼等着听,展厚婶说道:“展厚是独子,上边的规定不强求参军,能不能……”

“咋的,又不想干啦?”二爷爷把烟锅狠狠的磕着:“他们都在瞪着眼看呢,我老了,干不成了,咱们的成份不是贫雇农,不当个军属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咱们也不求出人头地,再说杆子他也真不是外人,怎么说也是本宗本族,您还怕他不成。”

“你不懂。”二爷爷坐起来说话:“你没有听到现在是怎么说的?亲不亲,阶级分。他们和咱们成了两个阶级呢,这百年以前还是一奶的同胞!……我看这杆子啊,怎么看怎么不是一个地道的玩意儿。他现在是变着法的想害人呢,你展强大哥还有我,我们都想不出这杆子为什么老是跟咱们过不去?”

二爷爷的话是经过反复思考的,做了半辈子的族长村长,虽然不懂什么政治,但是对事物的判断性和预感性,经常是出奇的准确。上次杆子背着二爷爷指使展松等三个民兵进城,二爷爷并不去详细打听,就猜到了七八分,断定是冲着我爹爹去的,所以他差展厚叔直接到东门里探视我爹的情况,事实证明二爷爷的判断是十分正确。至于展松回来究竟对杆子说了一些什么,二爷爷很关心,但是绝不私下打听,他信奉的是君子作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二爷爷经常挂在嘴上。

“您不同意也罢,反正俺的想法和您说了,俺去找展强嫂子说会儿话。”展厚婶见二爷爷不开脸,一层灰霜立刻挂上了脸腮,低头悄悄走出门去。

见儿媳妇生气走出去,二奶奶说话:“你老东西还有脸提杆子,还不全是你的芯子,这会儿尾大不掉了吧?自作自受。”

二爷爷没有反驳,心里隐隐作痛。

当初区里让二爷爷在村里找个年轻人干农会副主任,作为接班人培养,二爷爷脑子里把全村的年轻人过了十几遍,最后还是定格在我爹和展松叔身上,但我爹态度坚决,贵贱不干,爹说余家庄不是就咱爷们能耐,世世代代这样管着别人,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有看法的。

巧的是六爷爷那天正好在场,六爷爷一直为杆子叔的婚事犯愁,岁数一年一年的长,媳妇一直没有坐落。

人在极难之中,啥歪点子都能想出来,六爷爷眼珠一转,抢着把自己的心事对二爷爷合盘托出,二爷爷听后,笑得差点背过气:“老六啊,你没毛病吧?”

六爷爷是认真的,当天他又亲自去求我爷爷,说是让杆子出出头露露面,也许能挣一副鞍子(媳妇)配上,他死后也能闭上眼睛等等。晚上六爷爷又亲自带杆子叔来二爷爷家,让他对二爷爷保证了一番。

回家后六爷爷提示杆子叔:“晚上,弄点酒菜去陪你老叔喝点吧,有门儿。”

杆子叔是答应了,可他有更歪的心眼,偷偷跑到二爷爷东山墙外的鸭棚里逮出一只,提起鸭头在空中飞速旋转了三四圈,头就掉了,临走见脚下有几只兔子,顺手一提,左手鸡右手兔,刮风似地回家料理了。杆子叔想的更多,这事儿如果成了,日后自然会报答二爷爷,如不成,定是二爷爷不肯帮忙,但自己也不赔本儿,正好给二爷爷一点小惩罚。

二爷爷吃了鸡兔喝了黄酒,找到我爷爷说道:“坏事了,谁曾想到老六会这样。”坐下来就把事情的原委说给我爷爷听。

其实我爷爷已经考虑了多日了,他最后拿定了主意,说看现在这局势,不是一般的改朝换代,伤人的事儿多着呢,杆子有一个潮劲儿,这得罪人的事还真的是需要这种货色。让他露露脸也好,干好了说不定还真能备上一付鞍子,也送给老六哥一个人情,干不好由杆子自己兜着去吧。

二爷爷点了头,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杆子叔到鹤山区公所做了回报。

二爷爷发现丢了鸡兔,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情,做梦也没有往杆子叔身上扯。后来杆子叔喝醉酒在六爷爷面前吹嘘,说漏了实情,六爷爷虽是生气,但终究没有暴露。直到那年爷俩闹翻,六爷爷被杆子叔推倒,他来二爷爷这边诉说气愤,才把当年杆子叔的事情说了。二爷爷听后,差点气昏。

回想起这些年和杆子的恩怨纠葛,二爷爷内心别扭得很。一直思考,当年这步棋究竟是对还是错?

街上有人。

原来杨干事和革命花,对将要参军入伍的青年家庭,正在挨门挨户地谈心。

村里新的老的军烈属加起来,差不多占上三分之一的户数,革命花嘴勉着,像是高兴得合不拢,不时用手捂一下。她走在杨干事的身前,以便起到带路的作用,时而回头跟杨干事说几句,眼神儿会说话一般,洋溢着不尽的甜蜜和希冀。

她大概不知道军属的真心滋味,哪一家不是在撕肝裂肺的煎熬,用‘冷在心里笑在面上’是最好的诠释,但眼下的烈军属确实是最需要安抚的时候,共产党的工作就是到位。

街口,两人耳语几句,革命花直接去敲二爷爷家门,杨干事则抬脚进了我家的门。

娘热情地招待杨干事,一壶热茶端到他面前:“杨干部,你喝茶。”说完就给我的小妹妹腊月喂奶,娘侧身向里边,背对着杨文昌。

“嫂子您辛苦了,我大哥能有如此高的觉悟,踊跃参加党的队伍,是您全家的光荣,也是咱们余家庄的光荣。”杨文昌语气诚恳谨慎。

“应该的,他年纪轻轻的。”娘说着话的功夫妹妹尿了,妹妹声嘶力竭地哭闹起来,杨文昌凑上前看我妹妹,嘴里吹一下口哨,哭声立刻就止住了。

“呵呵,真好玩,讨人喜欢。”杨干事笑着。娘笑了一下看看杨文昌:“您……还挺会逗小孩的呢。”杨文昌没有吱声,只是目不转睛的看我小妹妹,头颅和身体逐渐向前倾,他的脸离娘的脸很近,几乎能闻到娘的气息。

“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照顾孩子。”杨文昌的声音很低,低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脸红红的。

娘起身给妹妹换尿布,随手系紧衣服,侧身搂住妹妹。

杨文昌说他已经结婚多年,妻子是平度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现在仍然住在老家,至今没有孩子,人很厉害,自打他出来工作以后基本就不联系了。

“为什么不回家看看,家里没有老人吗?”娘说,杨干事说因为那边前几年一直没有解放,组织上也不赞成他到险地,怕的是一旦暴露遭受损失。

说话的空儿杨文昌的左手已经扶在了娘的肩上,娘没有反驳,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感觉到杨的脸贴到了自己的脸,也许是我爹常年不住家里的缘故,人的生理本能所致,娘刚满三十一岁。

娘感觉扶住她的肩头的那只手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富有力量。

她太需要这种力量了,本能地想用自己的手拉住那只手,但瞬间划过。

娘的脑海里翻腾着巨澜,忽然想起杨干事从地瓜窖出来的面目和落荒逃走的情景,又想起自己将革命花从地瓜窖子口拉出来那尴尬的瞬间,感觉一阵恶心。

娘忽然坐起来,翻身下炕,“好了杨干部,您……您该走了。”

娘语气平静,将脸转到一边,脖颈耳根都是红的。

展厚婶从门外进来,见到杨干事在,说革命花在外边等他等得着急,杨干事“哦哦”答应两声,急忙忙地走出去,见到革命花的时候,脸仍是红红的。革命花上下打量着杨干事,见脸色难看,问:“怎么了?”

“没事。”杨干事说着,两人向街里走去。

革命花回头看一眼我家的大门。

我娘沉思不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把展厚婶弄得莫名其妙,末了娘对展厚婶说:“妹儿,眼下你大哥参军走了,我想搬回娘家住段日子,应该行吧。”

“怎么不行啊,去就是了,只是给娘家添点累而已。”

“那倒没什么,可这……”娘的眼神扫了一下里屋那把挂在门上的铜锁,展后婶立刻明白了娘的意思,抢着说道:“哦,你是不放心老太太啊,放宽心吧,有我呢。”娘说:“要不然我带着她也行。”

“什么话,这么信不过我呀。”展厚婶说着,抱起我妹妹亲了亲:“就这么定了,回头跟我们家老太太说一声,对啦,什么时间走?”

“明天行不?最好是今天。”

“这样急呀?”展厚婶惊讶地吐吐舌头:“你没事吧?”

娘的脸更红了。

我娘很美,是村里头最漂亮的女人,我姥爷是莱阳城东门外出名的王翰林的后人,书香门第,如今日子虽是穷了,仍不失大家主的风骨,让我的舅舅们都读了不少的书,只因我娘是女的,姥爷仅让她读了二年,出嫁前从来不让出门。

“翰林”的称谓自祖上传下来,至今我姥爷仍以翰林自居,每听到有人喊王翰林,姥爷都是爽快地答应着,心里畅快。

二爷爷说:“看情势,真是要打仗了,你娘家东门外是块险地,那不是往枪口上撞?”

我娘没有听二爷爷的,执意要走,收拾好了东西,让展厚叔套上车送我们母子五人去了我姥姥家。

诗云:冥冥三界有定数,朗朗乾坤慎择路。祸福相依费努力,生死两茫何为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