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莱阳大战在即,妇孺皆知,已不是什么秘密。

周围县城均已被解放军攻克,栖霞、文登、牟平、海阳、乳山、黄县、莱西、全部成了解放区,莱阳县城地处交通要道,成为国民党青岛和烟台之间联系的重要策应地,对八路来说,莱阳则是大连乃至胶东地区向内陆输送军需物资之咽喉。

当时的莱阳,国共两军都势在必得。

胡翼炫长官的106团沿城外十里修筑了三道坚固工事,几百个交叉火力点,地堡暗堡五十步一个,密集的火力网,构成了一个经典的防御体系,这正是倾尽胡翼炫在中央军校之所学。

居民纷纷外逃,相信国民党能打胜仗的,则进城躲避或参与防御,国民党还乡团、各区域逃脱漏网的地主恶霸、土豪劣绅、栖霞、海阳等县逃亡县长,都聚集在这弹丸之地。其他的毫无根基的草民则举家而逃,到乡下投亲靠友,躲避战乱。

人去屋空,很多的房屋被拆除,砖石木料门板都搬去修筑了工事。

一夜之间,余家庄也住满了各家各户的亲戚,展雄叔的弟弟展飞展翔则要举家逃往县城,投奔展雄去,剩下我大爷爷余洪祖死活不去,他宁愿一人在家里呆着,自己这么大的年纪,就算真的要死,也要死在家里。他对着县城的方向把展雄骂得体无完肤,恨他拐走了他的这两个小儿子。

骂声再高也没有人理他,气哼哼地来到我二爷爷家,屁股坐在炕沿上,一口一口喘着粗气。

二爷爷正在抽着旱烟锅,吱吱啦啦的声音不紧不慢,被大爷爷一把夺过去,塞进自己嘴里,不想塞颠倒了,把那铜锅儿塞进了嘴里,烫得“嗷”地一声把烟袋扔出老远。

二爷爷噗哧一声笑出声音,见大爷爷哭丧着脸没有丝毫笑面,赶紧收回,二爷爷叹气道:“凡人莫管神仙事,爷娘休替儿担忧,由他们去吧。”

见大爷爷不吭声,二爷爷又道:“不要管那么多了,无论怎么说,你我也是一个太爷爷,如果吃住不便,住我这儿得了。”

大爷爷只是低着头,二爷爷向前凑凑:“还有啥不放心的?”

“嗨……那边是战场啊,这不当兵不为将的,跑那边干啥,不是送死?我还想留下条根那……”

大爷爷像是丢了魂,“哎哟哎哟”叹几声,也不招呼,默默走开。

刚走,杆子叔来到,坐到二爷爷炕头,表情古怪,开始说着闲话,为那天在大会上的事向二爷爷道歉。

二爷爷摇头:“道啥歉啊,都是自家爷们,哪能没有个红红脸皮的时候。”

“叔,我年轻混账不懂事,说错了话您可千万别生气昂。”

“生什么气,你叔老了,遇事就爱犯糊涂,一根筋的老东西。展林那,你可别和他一般见识啊?”二奶奶不管二爷爷要说什么,抢着茬和杆子叔说话,她在地上忙活了一阵,泡上一壶浓茶,烫了一壶自家酿的黄酒端到炕上:“今儿个你们爷俩好好喝两盅,热热心热热肺。”

二爷爷瞥她一眼,二奶奶装着没看见:“家里头还有一小块儿猪肺,我拌了给你们下酒。”迈着小脚走开。

二爷爷被堵住了嘴。

半壶酒下肚,杆子叔话渐渐多起来,先是询问二爷爷做族长的经验和一些趣事,后边就是谈论这当今的乱世。

酒进肚里,二爷爷的脸也开始泛红,冲着杆子叔说道:“展林那,求你点事,和区里的干部们说一声,叔真的老了,干不动这村长了,我想退下来,咋样?”

杆子叔惊愕地说道:“叔您千万别这样,这想法全部打消吧,还指望您指点我呢,退一步讲,区里也不会准您的请啊。”

“就是怕请不下来,所以才托你嘛。”二爷爷很认真地望着杆子叔,他是在说自己的心里话,爷爷去世以后他的身体一直不轻快,这几天咳嗽连连,时儿痰带血丝,二爷爷心里着实有些害怕了。

“不说这个了,我常想,叔您干了一辈子,这本是得罪人的差事,您咋就一个也没有得罪呢,有啥诀窍没。”

“这个……这个。”二爷爷本想说:“这不是得罪你了吗?”没有出口,沉吟一会,慢慢顿着句说道:“好狗护村事,是狗护主人啊,杆子。”

杆子叔低头思忖。

“咱们,什么族长村长,说白了就是老少爷们的看家狗,千万要记住,多做好事少做坏事不做伤天害理事。”

二奶奶瞥二爷爷一眼。

“叔,以您看这次打莱阳城究竟那家能赢……?”杆子问。

二爷爷摇摇头:“难说,谁知道呢。”

杆子叔的表情变得无可奈何状,脑子里急剧翻腾着什么,沉思一会道:“叔啊,您老在这十里八乡算是人精了,三角斗争的时候您是三方都吃得开,咱村没有死一个人,可我干这几年……”

杆子叔低下头:“叔,这回如果国民党真是赢了,到时候您老可要保我呀!”杆子想到了展雄展英,想到了魏家兄弟,又联想到展彬一家三口和展好一家三口,心中不寒而栗,他真是害怕了。

“没事,不做亏心事,何惧鬼叫门。”二爷爷看看杆子叔,又道“放心吧,有我呢。”

喝到半夜后,杆子叔从二爷爷家出来。

杆子叔喝得不少,晃晃悠悠向自家走,过大街入小胡同,抬头看看不像自家的那条,正在仰面寻思,里面狗叫起来,感觉是来到了相好的门口,杆子叔笑着摇摇头,心里琢磨,可真是天意呵,怎么不知不觉来到这里啦,借着酒劲儿上前将门狠拍,响声惊动了四邻的狗,吠声四起,里面有男人吼道:“哪个,半夜借老婆不知忙闲的!”

吃了一惊,杆子叔酒醒了不少,急忙忙拔腿往后就走。

原来这家的男人是常年在莱阳城附近做修鞋的,躲避战乱白天刚刚回家,杆子叔心想回来就回来吧,咋也不说一声呢。走到胡同口站住思考是不是回家侍候侍候革命花,但一想起这个不会下蛋的鸡,心底莫名地发疼。

正犹豫着,猛地一块石头飞过来,不偏不斜正砸中他的鼻梁,“哎哟”一声,杆子叔人就蹲到了地上。

三个黑影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在杆子叔全身一通乱打,杆子此时只剩下抱头是本事,一声不响地躺在地上装死。一个黑影伸出手背在他鼻孔试了一下,起身向同伙打了一个手势,三人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杆子叔挨揍的同时,不远处他的家里,革命花的惊呼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划破夜空,震得小山村都在颤抖:“那个天杀的,向我们家仍黑石头,这不是阶级报复嘛?有本事你小子露出头儿来,明着干啊!”她叉着腰在院子里蹦着高儿骂。

全村没有一家的灯亮,没有一个人听见?革命花心里骂着,希望会有人来人安慰一下,没见到一个人影,又接着骂:“走着瞧,看看我把你们这些阶级敌人怎么收……”她的“收拾”二字没等说出口,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接二连三地飞进院子,有一块正好滚落在她的脚趾上,革命花“哇”地一声,突然哑巴了,慌慌地回到了屋里。

杆子叔捂着鼻子连滚带爬地回家,踉踉跄跄一头栽到炕上。

见杆子被揍成这样,革命花吓得哆哆嗦嗦,刚才的神气一扫而光,焉了。

这边二爷爷已经脱衣躺下,让二奶奶把灯灭掉,黑暗里二爷爷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捋一下胡须,轻轻地“嘿嘿”笑了两声。

二奶奶戳他一下:“笑啥。”

“不管你事。”二爷爷心里乐着,“今日活该他挨揍!”

原来,事情全是二爷爷一手安排的,想想白天自己万无一失的计划,那些来逃难的人群里,至少有十来个对二爷爷言听计从,不趁这机会修理修理杆子,他还不上天去啦,想着解恨的事,慢慢地睡着。

子丑相交时,县城方向传来几声沉闷的炮声,二爷爷一骨碌爬起来,听着声音很远,对二奶奶:“快起来听听,县城那边是不是接上火啦?”

二奶奶侧耳听听,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出门上了东面的高坡眺望,隐约看见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边。

“这战场在城的外围二十里地,离县城远着呢,不然咱这边是看不见火光的。”

二爷爷说。

感觉浑身刺骨地寒冷,老两口转身要回屋里,抬头看到村里头家家的灯都点着了,人们都站在自家门外,默默地听着望着莱阳城外炮声和火光。

诗云:莫道善恶明,偶尔颠倒行。癫狂皆有因,以牙还牙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