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莱阳城攻防争夺战打的十二万分的惨烈,规模虽是不大,其惨烈程度,足可列入国共两军战例经典,惜史书难觅记载,想必另有其因。

前后十一天炮火连天,我方投入的两个纵队,七纵和十三纵,先是七纵被打的凄惨,完全失去战斗力,撤出,十三纵队作为第二梯队,艰难拿下。

七纵是新四军的老家底,被许世友将军这一次全部给打光了,最后由十三纵接替,总算打了下来。战果上是胜利了,但国民党以一个团对解放军两个纵队的兵力,坚持了十一天,其顽强之程度可想而知。

近来查资料,我震撼了,一个纵队相当于一个军的建制,但究竟是否准确,或当年是否成建制地投入了战场,无法考证了,但据健在老人儿口口相传,那场战役确实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守城官兵三千余人与解放军战死战伤者,双方总计近万人,也可以说是许世友戎马生涯中的一大败笔。胡翼烜最后率十七人突围辗转会合五十四师,后来败走台湾,1972年退休。

野史称莱阳战役是国民党军队的最后的一声虎啸,此后再无一个闪光的亮点。

台湾有人将莱阳战役与四平保卫战相提并论,称为国民党军队之骄傲,一个小小县城被两个纵队正面攻击十多天,虽败犹荣,后来我方的战史对这十一天的惨痛损失只字未提,那些死去的战士后来只找到了一千多俱尸首,被埋葬在城东南方向的一个山岗前,名曰红土崖,山前是殷殷红土,山后是断崖峭壁,大有壮士断背、一去不还的悲壮意境,建国后这里建成了莱阳烈士陵园,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东门里的尸首堆积如山,双方将士的尸体交叠在一起,整个大街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死尸街。城隍庙下,有一个丈余深的水塘,古时曾是莱阳的八大景之一,谓名“四水不流”,因夏季暴雨时节,四方雨水集流入塘,从未见过水多而向外溢出过,成为莱阳一大奇景,更为千百年来小城的排水防汛起到了支撑作用。城隍庙上,文人雅士题诗留言者甚多,那时的城隍庙,是莱阳城的最后一个火力点,解放军战士的尸体足足十几层,直把水塘填平,悲哉壮哉,昔日永远流不满的水塘,被战士的尸体填平了,成百上千的生命死在地堡中唯一的一挺机关枪的子弹之下。

就是这次,因城池久攻不下,成钧(1955年中将)差点被许世友临阵削去脑袋。

冬月初三丁卯日凌晨,城隍庙之战结束之后,莱阳战役大局已定,成钧已身负重伤,醒来后摸摸脑袋,还好,没有被许司令割下来,愣是露出了一脸的侥幸。

战后,军民一齐上阵,城中的尸体,整整清理掩埋了三天。

那时战役打响,县联防大队和地主武装组成的城外防线,在交战中死命抵抗,这帮杂牌武装硬是坚持了三天三夜才土崩瓦解,地主武装的死命抵抗,与当时胶东一带的土改政策太左,有着直接的关系。

城外防线被突破之后,联防大队仅剩赵世珍大队长一人一骑撤回城内,栖霞、海阳等县的逃难县长暨随行武装,均在炮火中丧生。

展英展飞都死在第三天炮的火之下,展飞的头颅只剩下齐齐刷刷的一半儿,狰狞吓人。展雄负责县党部和县政府防务,魏老大和展翔在城内展雄的麾下,两人从没有摸过枪,吓坏了,要逃出城区,展雄说那是找死,被骂回来,进伙房帮着摘菜做饭。

打到第四佛晓天,东城墙垮塌,展雄感觉大势已去,和新任吕县长二人扔下众弟兄偷偷逃出城外,沿路一直西去向青岛方向逃命去了。

最后一天,城隍庙战斗结束前二十分钟,胡翼烜、郭殿臣等幸存国民党官兵一行十七人,乔装打扮潜入护城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死尸逃离了坚守十余天的莱阳县城,几经周折十日之多,于十五日己卯日逃回了54师,是时见到上司范汉杰,将帅抱头痛哭。

胶东战场大局一定,郭殿臣随胡长官来到青岛,见码头军舰密集,众富豪和达官贵人纷纷登船,也不知是要逃往哪里,郭殿臣立刻找到我的大姑二姑和川秀,弃财登船。

回头之际,郭看见展雄一个人衣衫褴褛,正和守船卫兵争执,郭问时,卫兵态度蛮横,郭殿臣手起枪响,卫兵脚下被子弹打得飞起一股尘土,被吓得连连后退,展雄这才得以顺利蹬船。

日落西山,西北风骤起,波涛汹涌的大海将渺小的舰船一次又一次抛向浪尖,大家都闭上眼睛,默默地听天由命。

军舰渐渐离开了青岛港,郭殿臣依依不舍地回首瞭望,心里好不惆怅,满腹诗书梗在咽喉,吟不出半个字来,禁不住泪如泉涌。他想起警幻仙子演唱的《飞鸟各投林》一曲,心中凄凄惨惨,哪能吟颂出口,只能在心里像流血一般默默地流淌: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短命问前生,老来富贵属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真干净……”郭殿臣反复地重复着,目光呆滞。

舰船随风逐流,向东南方向飘摇而去去。

莱阳鏖战,虽死伤无数,但魏老大和展翔躲到一户居民家中,侥幸逃生。半月后看看在城里难以藏身,两人趁黑夜逃回余家庄,提心吊胆来见二爷爷,祈求救命之法,刚一见面就把二爷爷吓个半死,看看二人的狼狈模样,二爷爷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你们,你们死定了!这是什么时候,你们一个一个都向县城里跑,那是叛变投敌,是与人民为敌,知道大伙对敌人是用什么手段不?我怎么救你们?我管不了,我权当没看见你们,快快逃命去吧!”二爷爷气愤地说着,脸上显出无奈的表情。

展翔叔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二叔,我可没有放一枪,没有打死一个人那!……”

魏老大也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叔,我们是在哪边做饭的,连枪都没有摸过啊……”

二爷爷背着手在屋里来回度着步,最后还是摇摇头说道:“你们知道不,现在莱阳全境解放,对各村庄叛逃投敌份子全部集中搜查,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我死是小事一桩,可是我根本保不了你们,今天的事,权当没有发生过,逃命去吧!”

二爷爷给二奶奶使了一个眼神,二奶奶忙把家里的钱搭子从粮囤里翻出来,抖搂出几十个银元,用油布包了,塞给展翔。

展翔木然地任凭二奶奶往他兜里塞,喃喃地说着:“天要灭我,天要灭我……”

二爷爷问:“你们的老婆孩子呢?”二人摇头说打散了,找不着了。

二爷爷气愤地骂道:“好嘛,连自己的老婆孩儿都保护不了,还去扛枪打仗!”转了一个圈儿,二爷爷又说道:“这样也好,也许你们还都能留下一条根。”二人听了二爷爷的话,感到活命的希望彻底破灭,心从头顶一下子凉到脚跟,把头垂下。

“走吧,越远越好,看见老婆孩儿,告诉他们千万别回家,你们的房子昼夜有人监视,正张网等着呢,至于你们两个,听天由命去吧。”二爷爷说。

两人从二爷爷家出来,苦苦寻思逃命的去处,这天下之大,大到无边无际,可是纵然千里万里,全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哪里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哥,你信共产党真的会要我们的命?”展翔试探着问魏老大。

魏老大摇摇头:“投……投敌还想活?”又走了几步,到了我家门口,见屋里亮着灯,魏老大扯展翔一把,两人悄悄潜进院子里。

他们看见我展厚婶正服侍我的奶奶吃完饭,吹灯出了屋子,两人便在墙角屏住呼吸猫着,听到街门锁上的声音,才捏手捏脚走进屋里。

“就住这吧。”魏老大说。

“能安全?”展翔问。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魏老大说。

两人不敢点灯,摸索着找到被子,每人和衣卷成一个筒儿躺下。

鸡叫头遍的时候,两个人醒来,可能是心事太大,再也睡不着了,到院子里把我家前后十几间房子查看了多遍。

中心位置的客厅有一个地窖,因爷爷当年请来的地理先生说不吉利,指使我爹用旧木料填实了,出口用方砖铺平,这事儿本来是魏老大帮着干的,所以很快给找到,两人把木料弄出来,轻手轻脚放到厢房里,天亮前才折腾完毕,又搬来柜子以备掩护窖口,悄悄下去,把柜子拖上。

“这里最安全,与四边的大街都隔着房子,处在中间位置,咳嗽一声在外边也听不见。”魏老大说。

“那我们在这呆一辈子,不饿死?”展翔叔说。

“走一步看一步吧。”魏老大说。

诗云:一将成名万骨休,千里河山血铸就。浴火重生鬼神泣,万仞山峰愧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