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展松叔当民兵团长,当得徒有其名。

村里的男人有限,年轻的或身体强壮一些的都参军或是支前运粮抬担架去了。民兵团里也没了什么人,只剩下团长展松叔一个,有人讥笑他是光杆司令。

从区里领回一支崭新的钢枪和一把军号,还有多多的子弹,展松叔天天用油布将钢枪擦得乌黑铮亮,晚上睡觉也不忘搂在怀里,弄得展松婶好不愿意,到杆子叔和二爷爷那哭闹,说看着那乌黑乌黑的枪口,每晚都要做恶梦。

展松叔烦了,搬到炕的另一头睡,他也模仿郭殿臣的路子,‘头朝窗户脚朝外,钢枪藏到枕下来’,每晚和衣而睡,鞋子也不脱,这样展松婶夜夜就免不了要闻他的臭鞋子味道,常常半夜睡不着觉。展松叔让她也搬到这一头,说这样睡觉是军人的标准姿势,任何人如从外边进来,都无法首先袭击到你的头部,而且一旦受到攻击,第一反应就是一脚踢倒对方的同时,身子跃起钢枪挺立手到扳机,得意之余展松叔起身给自己的女人做了一套完整的示范动作。

看着展松叔郑重其事的麻麻利利的动作,展松婶不住地点着头,心说眼前这个男人还真的很在行呢,这年头可不就要学一点防身的本事?家里存着这样好的钢枪,可比养一条狗强远了。

展松婶默认了展松叔的做法,自觉自愿地又和他睡到一头去了。

晚上睡到半夜,两人兴致来临,做起了那事,黑灯瞎火地一阵乱蹬乱抓,忘了头顶的钢枪,只听“呯”地一声巨响,震得展松叔脑门“哄”地一下,弹了一个高儿又落回来,趴倒在炕上像个死蛤蟆一般,苏醒后叫叫老婆不答应,戳戳也不动弹,摸摸时发现是给吓昏了。

夜深人静的半夜枪声,惊动了全村,杆子叔和二爷爷都醒了,大家凑到一起,分析展松叔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

二爷爷和杆子叔在前,其他的老人和妇女在后,趁黑悄悄一步步摸到展松叔家。见灯亮着,就进了屋,展松婶此刻刚刚苏醒,两口子都像丢了魂似的,浓浓的火药味儿弥漫房间,西边的一隔壁墙有一拳厚薄,土坯的,被子弹打了一个穿心透的窟窿,二爷爷上前摸摸,回头说:“绝不止一两颗,是一梭子子弹。”

杆子叔把枪拿过来看了看,弹夹里十五颗子弹被打得精光。展松叔急急忙忙爬到炕上,在枕头边一阵翻腾,最后正好找到十五个弹壳,他把弹壳托在手心递给二爷爷,意思是二爷爷的判断的正确的,二爷爷没有接他的弹壳,生气地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这是闹着玩的?你把家当靶场啦!”

革命花从后面挤上来,安慰了展松婶一番,回头让大伙都散去,仅杆子叔、二爷爷、革命花留下来。

革命花把近半年的外出学习参观的情况简要的说了一遍,特别是外边肃奸除霸运动,轰轰烈烈的喜人形势和斗争模式,让人听了感觉热血沸腾,杆子叔已经听了两遍了,仍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还要插上几句,两人都觉得这个运动非搞不可,因为上边的精神是动静越大越好,结尾越彻底越干净越好。

二爷爷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而且大部分都是老余家本支或本家的人,能过得去的话,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好。”杆子叔不干了,他一开口就揭二爷爷,说二爷爷收留展雄的老父亲是阶级立场问题:“我们倒是真想过得去,可是,他们让我们过得去吗,杀了多少人,眼睛眨过一下没有?”二爷爷本来就不想参合这些事情,见杆子叔义愤填膺的模样,便不再作声,任由他们说去。

展松叔说道:“无论怎么搞,总得有人才行,可是眼下,除了参军的就是支前的,开个会吧,清一色的妇女老娘们,能干啥。”

“哎——,今晚我就要谈谈这个事情,要不然留住大家干啥?”革命花迅速地抢过展松的话茬,可能是想多说一些话,看到展松婶在地上站着,轻声说道:“妹儿你上炕吧,好好地睡觉,我们今晚就在这为你壮胆啦,天亮了再走。”展松婶的上牙不停地打着下牙,嘎嘎地响,像是冷的厉害,但是身上的一件单衣又像是出透了汗水,二爷爷看出她确实是被吓着了,缓声说道:“别怕,过来我给你按一下。”说着上前在她的太阳穴出轻轻捋了十几下,又转身对革命花:“你们轻声说吧,她没有什么大事的。”

革命花有话主要是想针对展松叔说,她要把全村的妇女都组织起来,形成一支队伍,交由展松带着,这样,村里的民兵团就不是名存实亡的空壳了:“展松,你究竟有没有带队伍的本事呀?”展松叔无奈地笑一下说道:“扯啥,看看把你能的,带啥队伍,就你们这帮娘们?你知不知道‘骒马上不得阵’是什么意思呀?”革命花脸红了一下:“现在的情势就是这样,我在外边看了半年多,眼下都是妇女会在挑着村里的大事,哪村的男人们不是全出去支前了?人家照样干得红红火火的。”“是啊展松,会带人吗?”杆子叔插话:“这帮骒马就交给你啦,看看你有没有

带兵的能耐。”“没能耐?”展松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了在区里领到的军号,在空中比划一下,把嘴唇对准号嘴儿,舌头添了几下,运气鼓腮,“嘟——”地一声,号就响了,之后把军号递与杆子叔:“你试试?”

杆子叔没有看那军号,望着展松叔的脸笑了笑,说道:“试什么试,我要是能吹响它,早就当团长啦。”见展松叔听着这话心里舒服,又说道;“从明天开始,每天早晨吹起床号,怎么样?”展松叔不能不答应,但又不知道起床号是个什么调门,杆子叔说不要紧,只要每天早晨按时吹响,“呜啦”一阵就行。

天蒙蒙亮了,一个十四五岁民兵颠颠地跑进来找展松叔,见这么多的人在场,掉头就向外走,被杆子叔叫住:“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民兵看看二爷爷和展松,展松叔板着脸:“说!”

“今天早晨。就是刚才,有人听见展强大叔家里有动静,进去看看又没人……”“看仔细啦?”展松问道。

“是的,我们值班回家路过时正好听见的,现在还留下一个人在里面守着呢。”二爷爷说道:“莫不是我家媳妇在哪服侍老太太吧,你们大惊小怪的。”

“哪能啊,大门是锁着的,我们现场去喊的展厚家里来开的大门。”

杆子叔的眼神立刻变得狡黠起来,他看二爷爷一眼:“叔,咱们过去看看。”不等二爷爷回话,他一个人径直起身向外走,众人也跟着走出来。

杆子叔双手叉腰走在前面,他首先走进我家,几个人呼啦啦顺我家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在院子中央站定,众人都跟着静静地站立足有半点钟,杆子叔吩咐展松叔:“听好了,这个房子,无论白天黑夜,都要有人坚守!”“哦,只是……只是人手不太够。”展松叔维诺地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杆子。“好办,安排两个妇女,轮班看守。”

杆子叔说着看一眼二爷爷:“叔,明天开大会吧,我们的工作不能再拖了,您看行不。”

二爷爷不置可否,没有正面搭茬,来回度着步子十来分钟,抬头望着杆子叔:“开会嘛,我没意见,只是我想过问一下,这是你展强大哥的家,好歹也算军属,你指使人昼夜监视,是什么道理?”

杆子叔咧嘴淡笑:“这情况是明摆着的,您不也是看到了嘛。”

二爷爷说:“什么话,虽说主人参军,婆娘回娘家,这房还有我照看呢,怎么现在你就想充公吗?”

见二爷爷真的生气了,杆子叔道:“看你看你叔,说到哪里去了,这不是……不是有点情况嘛,我啥事还不得听您的?”

二爷爷不理他,径直回家。

“怎么办?”展松叔见二爷爷走了,轻声问杆子叔。

革命花抢着说道:“什么怎么办,照常进行,大家想想她娘家是哪里?不是在县城那边吗?谁知道是不是投敌?”

杆子叔眼睛一亮:“对啦展松,小田儿死的那会儿,你们不是亲眼看见有国民党军队官兵保护他余展强吗?”

展松叔心里咯噔一下,听他们两口子的意思,这余家庄还真要弄出点大事,强笑说道:“哥,不管怎么说,展强哥现在也是队伍里面的人,咱们……”

“行啦,我只是说说而已,这政策上的事情,还是要群众说了算嘛。”杆子叔拍拍展松叔的肩膀。

展松叔支支吾吾,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开后,直奔二爷爷家,把事情的经过对二爷爷说得仔细,二爷爷一边听着,表情复杂,脸色严峻,他叹一声气,只恨自己不再年轻,喃喃地对展松叔说道:“要谨慎,村里不可再出人命,你看着尽力去办吧。”“可……可是他一直惦记着展彬和展好的事,这还有个了结?”二爷爷气愤地说:“他跟人家还不都是以往的那一点点恩怨?何必非扯进来要全村的父老兄弟都跟着疯!”展松叔不敢说话,悄悄退出二爷爷家。

二爷爷闭目思索了半个时辰,忽然高声喊了二奶奶一嗓子,二奶奶慌忙过来,二爷爷说:“收拾一下子,走。”

“走……上哪去?”二奶奶吃惊地看着二爷爷。

“到闺女家里住一段。”

二奶奶不敢违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埋怨,说道:”你这倔驴,一辈子不住闺女家,人家来骡子来马车搬了多少回,你就是不开脸,这回人家不搬你了,你倒自己搬自己啦。”

“你懂什么!”二爷爷回她一句,低声道:“你闺女不也是妇救会主任吗,我要去那边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形势,也省的在家里天天憋屈。”

二奶奶不管这些,只不过她真的很想到闺女家住一住闲一闲,这些年侍候二爷爷把她累坏了。

二奶奶喊来儿媳妇交待了一下,展厚婶口口称是,让他们放心。

二爷爷老两口走了。

诗云:惜叹英雄非当年,扬鞭策马马不前。廉颇垂暮抖精神,难教豪气冲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