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娘带着我们在姥姥家住了半年多,但没有经历莱阳城那场攻防战。

刚到的时候把姥爷吓了一跳,问怎么拖着一群崽儿都回来了,是不是展强养活不了你们了,不要紧,有姥爷在就饿不着孩子。姥爷的话说的真诚实在,可我娘脸上挂不住,红着脸背着姥爷的面在姥姥面前哭,姥姥说自家的闺女怎么也不该生老爹爹的气,没看到老头儿的嘴一直合不拢?

听了姥姥的解释,娘的心才算踏实下来。

姥爷一辈子没做什么营生,靠的是卖字画为业,图的是落得个平生所好,生计不够时就卖一点祖产,所以一直没有沦落到很惨。

姥爷练得一手好字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县城周围也不乏买卖,更所幸的是供我的两个舅舅都念了不少的书,托朋友在青岛某得了称心的差事。这些年虽说是兵乱,达官贵人轮流交替的频率明显加快,慕名求字求画题写匾额的也显的更多,从将军到县长,我姥爷写的字画落上他们的款儿,钱就到手了,很多的时候还能额外赚一座酒席的礼遇。

姥爷心里是苦的,这是在我长大以后才体会到的。他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多年来代别人书写的题字、匾额、诗词和文章,范汉杰、刘珍年、赵保原、梁秉锟、葛子明……题写的是什么,代谁题写的,落的谁款儿,都记载的清楚详细。

姥爷本是名人之后,故常常以名人自居,期待着有朝一日那些题字会落上他本人的款儿,以证实是他本人的真迹,而且深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因此姥爷来者不拒,有酒有银子,将来字画还是自己的款儿,何乐不为?战乱几十年,姥爷自己也留下了很多的诗词和嘉联,只不过我和哥哥都看不懂,只是偷出来瞎翻一阵而已。

到姥爷家第三天,莱阳城就要开打了,姥爷说撤吧,出去躲一躲,大人不要紧,这一窝蒌头的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雇马车全家投奔到县城西南他的一个朋友家,主人年纪跟姥爷相仿,也是斯斯文文的,姥爷让我们喊他程爷爷。

这里离老寨山不远,五六里路,一听说老寨山,我心里咯噔一下,问程爷爷:“山上还有土匪吗?”程爷爷笑一声道:“土匪,那是早前的事,现在是找不到了。”

听到程爷爷的话,我和哥哥心里好不遗憾,想象土匪是不是我们脑子里的模样,是不是青面獠牙络腮胡子跨着高头大马,笑起来声音地动山摇,把戏文里各种大王的形象集中在一块儿,琢磨着土匪应该是猛张飞张翼德的模样吧。

姥爷跟程爷爷很谈得来,白天说不完就晚上说,晚上的时间大部分是切磋诗文书法,什么唐宋八家、李杜柳王,大多是家里人听不懂的。说得多了就说到了时局,感慨和牢骚不绝于口,但是嘴里叹出的更多是悲观和无奈。程爷爷善诗词,提笔伏案抄写了汪精卫的《右调。朝中措》一首:

城楼百尺倚空巷,

燕背正低翔。

满地潇潇落叶,

黄花留住斜阳。

阑干拍遍,

心头块垒,

眼底风光。

如问青山绿水,

能禁几度兴亡?

姥爷看罢程爷爷抄写的诗文,心有同感,点头称赞说:“嗯,有悲凉深度。”一会又摇头说:“听说姓汪的都做汉奸了,这词是万万拿不出手的。”

程爷爷说:“看诗别看人,那秦桧的书法不也大有人效仿临摹嘛。”姥爷一边摇着头一边嘟囔:“不敢苟同,不敢苟同……”

程爷爷看到我姥爷是真真想索要他本人写的,也不吝啬,拍着脑袋思考半天,吟了几遍,又书写一首:

繁华后依然凄凉,

古来戏文唱。

富贵本是云烟,

散尽唯留惆怅。

礼义廉耻,

忠孝仁义,

弥天之谎。

阅尽人间史册,

留住几代君王?

夜半更深,两人有了困意,在一个大炕上睡了。

睡梦中我真的梦见了土匪,有十几个人,人人都骑着马背着枪,在程爷爷院子里和大门口呼啦啦站成一大片,马蹄子在地上“哒哒哒”地响着,他们口里高喊:“要粮,要钱,要银元,——没粮没钱没银元,提头来把大王见!……”

但见那土匪头目长得脸皮白净眉清目秀,像一个教书的先生,完全不是我们想想中的张翼德的模样,可怕的是手中的匣子枪一直对着程爷爷,眼睛眯着,逼得程爷爷一步步后退,眼见退到了荷花池子的边沿,再退半步,程爷爷就有掉下去的危险,我心里紧张,紧紧抓住娘的衣襟。

程爷爷说道:“有话好说,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年景,你们只管要财要物,不管乡亲疾苦,算得上哪路好汉!”

头目道:“什么话,知道老子为打日本人死了多少弟兄?知道国民党丢了天下使我们家里丢了多少财和物?“姥爷说道:“国难当头,你们不奔赴战场,当胡子骚扰百姓逞什么强?”

“少啰嗦,快拿东西来,不然就绑人上山,饿着肚皮能扛得动枪?”后边上来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不耐烦地说道。

“既然人马已经进家门了,有啥值钱的随你们拿!”程爷爷不示弱地高声说。

村里的狗叫个不停,年纪大一点的在头目耳边嘀咕片刻,头目点头,喊道:“拿人!上山!”

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将程爷爷捆住,用盛粮食口袋套住头颅,“唿”地把人扔到了马背之上。我姥爷在后边高喊:“慢着,不就是要人票嘛,我去!”程爷爷在马背上乱蹬:“王兄不……不要……”

我的嘴唇咬得紧紧的,感觉阵阵疼痛,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在梦里,而是遇上了真土匪,霎时我心往外蹦,血往上涌,突然间松开娘的衣襟,飞步跑出门去,一边跑着一边高喊:“程爷爷下来,我来啦!”

众土匪回头时,我已经到了驮程爷爷的马下,我哭闹不止。

土匪还真依从了我,把程爷爷放下了,把我抱上了马背,这次他们没有给我头颅蒙口袋,而是急匆匆马不停蹄向山上奔去。

头目回头对家里人高喊:“三天内两千大洋上山赎人,如果晚一时辰,撕票!”当真上了路就不害怕了,土匪们只顾埋头向老寨山急急地走,接近进入山口时听到后边有呐喊声和枪声。

一个匪兵说:“是村里的民兵,追?追不上来的。”头目说:“闭嘴,快走!”枪声越来越近,呐喊声也越来越高,可能是真的追杀上来了,听得出大多是女人的声音,“估计是村里妇救会组织的女民兵连。”头目说:“她们不敢进山,别出动静!”

山上没有路,全是松树柞树,十几个人不得不下马顺着树空儿穿梭。趁着黑暗我偷偷地猫进树墩儿里,呆了约莫有一锅烟的功夫,没人发现,庆幸自己藏住了,暗暗地兴奋,刚要起身逃跑,不想一只大手从后边叉过来,捏住我的脖子,口里说着:“拔你萝卜啰——!”硬是单手将我捏起来,在空中举着,任凭我双腿乱蹬乱抛,那大手不但丝毫不动,而且我越活动他就越紧,我的脖子钻心的疼,眼泪也被捏了出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这样的痛,我感觉可能是要被捏死了,哭着大喊:

“娘呀,——我不敢啦……”

大手突然停了用力,松开了许多,随后把我发到他的后背上,背着我爬山,小声告诫我一句:“老老实实的,不然捏死你!”

老寨山很大,绵延十几里,自古就是藏龙卧虎和囤兵聚粮的理想之地,我趴在土匪的后脊梁上再也不敢动弹,退一步说,过了没多久就失去了方向感,就算放了我,也很难跑掉了。

我在忽悠忽悠的大脊梁上沉沉睡去,醒来以后发现是一个山洞,那头目是个团长,姓邹,国民党54师的暂编新一团,是被招安的土匪兵,最初还是胡翼烜长官搭的桥。打完日本人以后就被歧视,因不在编制之内,军饷一直不发,一气之下率部离开了54师。

当年邹的父亲带领众弟兄参加了抗日的队伍,出师未捷就负伤死了,留给他的就是这一团的人马,后来越打越少,现剩不足六十人,六十人的吃喝拉撒成了邹的第一要务,打家劫舍不行了,共产党全民皆兵,弟兄们天天饿肚皮,有人提出投奔八路,但是仅仅凭这六十孱弱老兵,躲枪躲炮的经验是龙,冲锋陷阱的本事是熊,哪里还有谈判的筹码?那时他父亲以一个团的人马都没有被54师看在眼里,如今八路天下已定,谁还稀罕这点兵?这邹团长心里愁苦难言,天天筹划着扩大队伍,期望被人高看一眼。

午饭过后,我琢磨二爷爷年少时降服土匪的故事,对比这邹团长父子的故事,突然灵感闪现。

“这老寨山的大王,发起儿就姓邹吧?”我问身边站岗的匪兵。

匪兵说:“那当然!”

我心头一亮:“我是余家庄的,我认识你们团长。”

诗云:亦真亦梦少年事,风发自我有义气。只因不识炎凉世,忆来后怕心悸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