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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莱阳城打开以后,没有像电影里演义的那样,群众载歌载舞敲锣打鼓欢迎解放军的入城仪式,没有像小说里那样,群众手捧鸡蛋、大饼上前慰问子弟兵的场面。

小城已经被炮火轰炸的支离破碎、满目疮痍。部队忙着组织群众清理和掩埋尸体,过程比打仗时的心情要沉重的多。我方的尸体、敌方尸体、老百姓的尸体,都要一一分清,分别抬到城外不同的山头,挖坑埋好,有姓名的在土堆前插一木牌,写上姓名,大部分是没有姓名,只能是一堆黄土了事。

几天后姥爷姥姥和我娘带着我们离开程爷爷家,回到东门外,整个村庄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此时的死尸堆已经清理干净,只是全村再也很难找到一幢囫囵房屋,大部分人家是在墙角处搭一棚子凑合挡风避寒,做饭用的铁锅早已被炮火炸烂,找一个泥盆架在砖头上面,烧着垮塌下来房屋木料或木板板煮些饭吃。

最庆幸也最奇怪是姥爷的前后几十间宅子完好无损,这在整个东门外是独一无二的,仅是门框空空,门板都被卸去修工事用了。姥爷心里惊奇,沿着房子转了一圈,停下不到一个时辰又出去转了一圈,待了一会儿又要出去,被姥姥喊住:“一次次出去瞎转悠啥,街坊四邻的房子都塌了,你这样嘚瑟,也不怕人家说你幸灾乐祸呀。”

姥爷的脸红一下,坐下来喝了两口水,起身到里屋胡乱翻腾了一阵,出来时蹭了一身的灰土,姥姥问他翻腾什么,姥爷说:“展强今年春节送我的那盒碧螺春茶那去了,怎么找不到了呢?这白开水……怎么就是喝不惯呢。”

“你呀,都到这份上了,还弄什么穷斯文,肚里就剩粗饭了,喝茶不怕把肠子涮净。”

姥姥说着话走到厨房,从碗洞里取出一个破洋铁罐儿递给姥爷:“喝吧,人说吃酒喝茶看家当,你也该看看咱还有什么家当才是。”

姥爷拿着破铁罐掂量了一下,用起子启开,露出一个崭新的铁盒,笑着捧在手里:“嘻嘻,好,好,沏上茶,喝上茶,诗兴发,文盖天下……”

“行啦,别酸了,原本指望着那点祖业,也能打发你这一辈子,这会儿倒好,你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姥姥数落着姥爷:“你一生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这往下的日子还怎么过。”

姥爷被姥姥羞辱的脸色红红,说道:“你懂什么,生不逢时而已。”说着话不由自主的将脚步迈出屋子,又立刻停住,回首看看姥姥是不是在盯着他,才悄悄溜到大街上去。

街上热闹的很,外出逃难的人都回来了,家家户户忙着搬运砖石,是城墙上坍塌的破砖碎石,因为以前的房屋大部分是用土坯砌的,塌了之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有人带头取用城墙的砖石,大家便一窝蜂地都来哄抢,唯恐落后了抢不到手。姥爷站在大街中央,看着人来人往的景象,神情凝重,脑子里感慨着,思索着,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后的民众?分明就是登堂入室明抢明夺的强盗,姥爷叹一口气,深感亡国亡家被扫掠的凄凉和无奈。

“老翰林,快去看看,东城门城墙上的那棵老槐树,根部还出血呢,好奇怪!”

有人和姥爷说话。

“什么?老槐树怎么啦?”姥爷紧张地问。

“老槐树流血呢!”

“嗯?”姥爷回了一声,急匆匆地向东城门奔去,一边走着一边心里发颤。

我们这一带,槐树是很被看中的,传说二百年以上的古槐就具备了灵性,具有人的喜怒哀乐,具有主宰人类生死祸福魔力。

莱阳城有两棵古槐,大寺街的街中央的一棵有千年之久,树干两人不能合抱,被先人用石块砌了围栏保护。人们有点头痛脑闷、疑难杂症的,一般都是在家里许好了心愿,然后备好香蜡纸钱,在夜深人静的子夜时分到槐树下焚烧,祈求树神保佑。东城门城墙上这棵,古人取名曰“门神”,年龄是一千二百年,树的主干从城墙的半腰生出,弯曲九十度向天空傲仞,老树的根像龙的爪子,一条一条深深地扎进砖缝里,显示出生命的顽强,更展现出生存的艰难。

一千多年来,小城莱阳悉数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变迁和天下大乱的战火,两棵古槐都能幸免于难,安然无恙的地活了下来,也算是“阅尽人间春秋,看遍血泪横流。回首向天一笑,淡定从容无求”了,这几句话是姥爷经常念叨的,是他对古槐的评价和咏颂。

远远的,看见城墙上下密密麻麻的人,将古城墙上的砖石一块块拆下,肩挑人抬忙着运回家里去,人像蚂蚁一样密密层层。

古树“门神”下围笼了更多的人,大家正吵吵扬扬议论着比划着。古树的根部有一弹孔,顺着弹孔淌出殷殷鲜红的液体,一滴一滴的流进旁边的一个罐子,足有三两之多。

顺树干向上看,东西两侧共有十多个弹孔,没有流出红色的液体,在弹孔的入口处可见泛泛的红色,仔细查看,弹头全部都嵌在了古槐体内。

姥爷上前反复抚摸着古槐根部的龙爪,看看红色的液汁,凝重的眼框开始湿润了,似有泪水。他抬头看看,眼见拆墙的人群很快就要拆到古槐的根部,不出一半时辰,这颗千年古槐定要寿终正寝,现在它的身体里已经中了十几颗子弹,人们还不饶它,还要让它遭受斩草除根的劫难,姥爷的心碎了,他想喊,但是喉咙咽着,使他喊不出声音,使出很大的劲儿才梗咽般向大家说道:“乡亲们,我求求大家了,这老槐树伐不得,他有人的灵性啊,他保佑了我们祖先几十代人的平安那!”姥爷的声音很低沉,还有他的泪眼,让人们惊愕了,现场顿时肃静下来,但片刻有人又突然高喊一声:“人都没有活路了,哪里还顾得一棵树,他有灵性,怎么我们的家全破败了?”“就是就是。”有人随即附和着。“老翰林您的房子没塌,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姥爷没有争辩,他从被拆城墙的缺口处一步一步登到顶端,慈祥地目视了一遍众人:“大伙可以想一想,这老树亲眼看过我们几十代人,他的年纪比我们的爷爷太爷爷都要大得多,我们的先人都把它当成了朋友,世代爱护它保护它,不然它怎么能活到现在?看看它的根吧,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为了活着,又钻进石头缝里,不屈不挠顽强地活着,每当看到它,就看到了一种坚韧和执着,现在我们为了几块石头和砖头,怎么能忍心将它活活地杀掉啊!”姥爷说着说着就哭了,声泪俱下。

人们一时沉默,有人说道:“乱世顾命,盛世顾景,这年头政府都不管的事,您一个前政府的议政,管那么多干啥。”

此话戳在了姥爷的痛处,几年前姥爷确是做了两年的议政员,后因不懂政事,妄评事政,被梁秉锟县长给罢免了。

沉吟半响,姥爷语气放缓,动情地说道:“各位,用砖用石也不在这一时是不是,待我去面见解放军的新政府,回来大家再动手也不迟。”姥爷说完,头也没有回,匆匆地走开。

后边有人摇头,有人气愤地瞪我姥爷的背影。

新县长是由原来莱阳县农会主席梁军兼任的,姥爷一路上不断地思忖,这县长怎么一茬一茬的都姓梁,国共双方都启用梁姓的人,怎么这推背图上也看不出?可能是莱阳这地界太小的缘故,上不了天机之图吧。

进得政府大门,卫兵向里通报,姥爷顺利地见到了梁军县长。梁军县长一身普通人行头,三十多岁年纪,面上和蔼可掬,并亲自为姥爷沏茶,姥爷心里放松了许多,侃侃而谈,一口气说完了他对保护城墙和古树的见解,梁军县长频频点头,感谢姥爷能积极为新政府献言献策,说最近只顾忙着农村土改复查的工作,疏漏了对一些古建筑和文物的保护,将抓紧时间开会研究,并当即传令对东门的古槐严加保护,不得损坏。关于城墙,梁军县长面露难色,说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被毁的百姓房屋总要修缮,百姓一时也无处筹集到现成的材料,第二就是要在莱阳设立辖整个胶东十一县的大专区,城市规模急需扩展,把一圈城墙搁置在城市中心,多不雅观,交通受城门所限,多有不便,第三现在全国已经解放的城市,城墙都在大规模地拆除,总不应该别出心裁,落在后头。

姥爷的意见和梁军县长截然相反,姥爷说居民建房用料政府可以帮助,自己动手,顶替出工劳务即可,并可以趁机搬迁到适宜之地,给政府建设腾出空间。至于古城墙,正是因为全国都在拆,所以咱们万万不能拆,交通,可以将城墙随路设门,四个城门不够可以开八门,八门不够开十六门,留下这一圈完整的千年古城墙,就是留下了千年的祖宗文化,就是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千年里程碑,它的存在价值,是无法用金钱计算的。

梁军县长被姥爷的一本正经逗乐了:“金钱,这推不动搬不动的一圈死石头,

是财富?”姥爷说道:“财富有两种,有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之分,说不定这城墙日后就是古董呢。”

梁军县长一愣,点着头静看了我姥爷很久,起身说道:“先生那,您确是先生!可以当县长,可以当县长。”

后来梁县长把姥爷的建议带到会上讨论,古城墙终没有拆除,成为国内现存的寥寥无几的完整古城。

上世纪九十年代,古城墙为莱阳经济腾飞做出了经典式的贡献,老县长梁军的名字在县志上镌刻的痕深墨浓。

这也是我的姥爷赋闲一生最后的一次发表见解,一个不被人理解的见解。

姥爷这个主意,得罪了东门外大绝大多数要拆城墙的乡亲,接下来复查运动被大伙反复揪游批斗,乡下的十几亩土地被重新分光,姥爷气愤不过,拼老命要去见梁军县长,但被村里的妇救会看管的寸步不离,他也只能写几句酸诗,以解心中烦闷。

娘看看姥爷的处境艰难,不忍心累垮他们,和他商量是不是回余家庄,姥爷说不是我不留你们,你们回去是对的,你婆婆一人在家,总不能让人家侍候一辈子吧,有空多回来看看,我能帮你们多少算多少。

娘哭了。

诗云:沧海桑田任自流,独有见地在心头。自命不凡留劫难,终老不思苦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