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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杀死魏老大的时候,杆子叔仍在睡觉。

一觉醒来,皮匠女人已经弄好了几个小菜,用小桌端到炕上:油炸花生米、家常豆腐、炒韭菜,凉拌猪心,烫了一壶高粱烧酒。

女人笑盈盈地看着杆子叔说话:“喝酒要的是心情,更要有对口味的酒肴儿,还有一样更重要的,就是要慢慢地品,品出酒中滋味。”此时的杆子叔并无酒兴,但看看这小女人的一番殷勤,再看看色味两全的菜肴,心里动了一下,说道:“等等,等皮匠回来我们哥俩一起喝。”

女人笑了一下:“没事,你先喝着,他回来接着陪你,他不计较这些。”说着话的功夫斟一个满杯,放到了杆子叔跟前。见无可推辞,杆子叔索性起身,在炕头上盘腿打坐,拾起酒杯小小地呡了一口,用筷子夹点豆腐填到嘴里,味道蛮好。

他看看女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忙着用手指一下:“你也吃呀……”女人笑着摇摇头:“不忙,我不会喝酒,你先喝着。”眼睛一直不离杆子叔。

杆子叔纳闷,这么热的季节了,怎么还要把酒温了,随口说道:“酒,不烫也罢,这天很热的呢。”

“这你就不懂了,温酒不伤身。”女人说着走到杆子身边,将他剩下的半杯酒拿起来,放到自己嘴唇轻轻抿了一下,又双手端到杆子叔嘴边:“干了它。”

女人的声音很轻很甜,双眼笑眯眯地看着杆子叔的脸,杆子叔人虽不醉,心里已醉意绵绵,接过来一饮而尽,女人从他手中接杯,两人的手就握在了一起。

皮匠回来了,一脸惊恐的表情,杆子叔问怎么回事,皮匠说:“魏老大抓住啦,被大伙一顿好揍给揍死了。”

“什么,真的?”杆子叔的眼睛放着亮光,皮匠战战兢兢上前对着杆子的耳朵:

“心都挖出来啦!”

“那……好啊!你看的真么?可别下慌蛋!”杆子叔的心也差点蹦出来,他高兴,想大声狂笑,最后还是忍住,“来,喝酒!酒壮英雄胆,喝上两杯你就好啦!”皮匠喝不下,老觉得有一腔血堵在喉咙,杆子叔硬是生生地给他罐了两杯进去。女人说:“吃点菜,押押。”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两人一惊一乍地喝得玄乎,感觉皮匠喝了这两杯,定是要醉的了。

杆子叔吩咐皮匠:“快去找到展松,叫他找来见我。”皮匠出门不多远,正好碰到展松和余贵两人朝着村公所走,喊了回来。见了面,杆子叔看看展松又看看余贵,嘿嘿地笑道:“旗开得胜,旗开得胜呵,哈哈。”他又用手指点了展松叔几下:“没想到啊,你这个团长还真不是白给呢。”他是真心在夸奖展松叔。

展松叔耷拉着眼皮没有吱声,取酒杯自己斟满,仰脖灌下:“哥,这不审不问就把人弄死,我怎么感觉……”

杆子叔摆摆手:“不要说,不用说好吗!”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说道:“现在是,一切交给群众,大伙说咋办就咋办!怎么,错啦?”

展松叔沉默不语,杆子叔翻身下炕出去解手,路过厨房想看看那女人,转身见余贵跟在屁股后边,瞪了余贵一眼:“干啥,也上茅房?”

余贵怯懦地看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来,怯生生的眼神一直看着杆子叔。

“干什么?”杆子不太耐烦地问。

“是……”余贵附到杆子的耳朵边:“心,心……”一边用手指向我们家的方向。

杆子叔立刻明白,眼睛瞪大:“好啊,炒了,喝酒!”他一把从余贵手中把那颗魏老大心脏夺过来,仍到女人的案板上,说道:“加一个!快些给我们切了炒了喝酒!”说完就奔茅房而去。

女人正在忙着,冷不丁看见案子上的“猪心”,等着杆子回来便问他:“哪弄的,做啦?”

“不做还能生吃了不成,爆炒了。”

四人在炕上重新坐定,展松叔和余贵喝得少,受罚,要补平赶上,慢慢的就都有了酒意,推杯换盏喝得热乎,杆子叔心里感觉格外的畅快,脑子了闪现出弟弟展彬一家三口死的场景,又想到展好一家三口的死,展好的儿子垛子那可怜巴巴乞求的目光,一腔压抑很久的闷气终于舒缓过来。

皮匠女人端上来的爆炒心片,脆生生,那样的香味诱人,杆子叔感觉自己今天平添了一腔英雄之气,他招呼众人:“来来来,吃菜!”伸出筷子夹一块送到嘴里,味道鲜美,像是猪心胜过猪心,四双筷子像八条响尾小蛇,各自将盘里的爆炒心片夹住,送到自己的嘴里,细嚼品味后慢慢地吞到了肚子里。

人兴借着酒兴,酒兴推着人兴,四人一直喝得舌根发硬、吆三喝六,杆子叔仍然没有尽兴,他想高歌一曲,但本来就识字不多,不知道唱什么,余贵说:“定军山。”杆子叔说:“好!”说罢从炕上站起来,清清嗓子,摆一个戏台上的姿势,稳住晃晃悠悠的身体,唱道: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助我展林立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朗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后退项上吃一刀。就此与爷我归营号……”

原本戏文里的《西皮流水》被杆子叔唱得全部跑了调,到最后词也忘了,皮匠笑他,他也不生气,接着还要重新来一遍,展松叔打断:“行啦,词好调不好,不如老驴叫,还是省着点吧。”杆子叔侧身从窗口看看日头,知道时间还早着,回过身对展松:“还有正事要问你呢,怎么只捉住一个,那个余展翔呢?”

“没找到,他俩可能不在起吧。”

“不可能,不行,你给我安排人马上回去盯死了,这次务必捉住!”展松叔看看他确是喝得醉了,也不正面顶撞,使眼色给余贵和皮匠:“听见了没有,快去吧!”

二人唯唯诺诺退出门去。

杆子叔认了真,硬是在皮匠的炕头坐着不走,死活要等皮匠和余贵把人捉回来。

但凡人喝醉了,都有忘形的特点,好话孬话都听不进去,皮匠女人过来看看,对展松说道:“没事,让他睡一觉醒来就好了,您们先回家吧。”

“对对,我就在这,和……和你睡觉……觉!”杆子叔嘟嘟囔囔,闭着眼睛说话,女人的脸“唰”的红到耳根。

展松看看再多呆已是无益,悄悄溜出門去,冷不防与匆匆返回来的余贵撞了一个满怀。

“看你!”展松叔瞪余贵一眼:“怎么又回来啦!”“不,不是,六爷爷他……快

不行啦,葛主任让我找……找杆子叔。”

展松叔心头紧缩一下:“怎么,真的不行了啊?”

“嗯那,我看见的,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那行,快喊他起来!”两人重新回屋,对女人耳语几句以后,大声叫杆子叔:

“快起来,快起来,老爷子不行啦……”

杆子叔睡得瓷实,两人叫了半天,只是听到他“哼哼呀呀”的声音,丝毫没有醒的意思,余贵爬上炕趴在他耳朵上大声喊:“叔,你爹死了!”

“啊,啊,咽气了没有。”总算听到了一句。

余贵说:“就剩一口气儿啦,等着你呢!”

“混蛋!还没死,叫我干啥。”杆子叔吼出一句,翻个身继续睡他的觉。

展松叔和余贵急得跺着脚打转,门外响起葛春霞的声音:“在哪那?你这风流鬼大白天的也不闲着!”话音未落人就先一步进了屋,她手里拿着一个戳冥币纸钱用的铁戳子,胶东这一带叫作“纸凿”,通常一般都是一拳的高度,不知道葛春霞是从谁家借的这么一个大家伙,足有一尺高,顶端的钱模子有鸡蛋大小。

展松叔看到葛春霞手里的纸凿,心里确认六爷爷肯定已经过去了,忙不迭地推搡着杆子叔,葛春霞把展松叔使劲向后一拽,举起手中的纸凿照准杆子叔的踝骨处狠狠地敲了两下,声音清脆。

杆子叔“嗷”的一声,像耍把戏里的猴子突然挨了鞭子,一骨碌从炕上跳起来,刚要发怒,看见是葛春霞站在眼前,立刻焉了,两手捂着踝骨,疼得“哼哼”两声,汗就出来了,下地摸索自己的鞋子,葛春霞踢给了他,套上前掌拔腿就跑,一跤摔倒在地上,前额正好磕到门槛,一声“哎哟”,展松叔和余贵慌忙上前拉起来,杆子叔的左脚再也不敢落下,展松叔轻轻拿捏了几下说道:“踝骨断啦。”葛春霞一声没吭,咚咚咚地大步走了出去。

展松叔和余贵两人一边一个架着杆子叔的两臂,走出皮匠家的大门,皮匠女人脸色红红的,悄无声地送到门口,看着三人一瘸一拐地走远。

展松叔把一路“哎哎吆吆”的杆子叔送回家,见天色已晚,过来帮忙办丧的人员还没有敲定,只好帮着葛春霞一一落实好了,独自晃晃悠悠的回到家里,是时已是晚上十一点整。

诗云:人性有半乃禽兽,生于俱来藏不漏。来日若露三分险,管教恶魔亦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