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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我们和娘都确信杆子叔盗取了我爷爷的棺木。

娘决定去找二爷爷,杆子叔盗墓的行为做的太缺德,太厚颜无耻,她不能容忍,但仅凭她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第二件就是杆子叔带人把我们家的土地分了,土地改革早已结束了,借复查之名杆子叔故意迫害我们家和二爷爷家,这件事如果要想弄个明白,非得二爷爷出面不可,二爷爷现在虽然年岁已高,但仍然担任着村长这个职务,到区里把政策问明白,怎么能把中农人家当成地主恶霸打了?

娘把我小妹拾娺安顿好了以后就上了路,怀里还揣着那几个棺材铁钉,就是我和哥哥从杆子叔家的灵堂上捡到的那些。

娘没有去参加六爷爷的葬礼,她琢磨着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去与不去已经没有实际的意义。

走出村口的时候,娘正好与区里的郝区长相遇,郝区长是特意到村里来检查工作的,她刚刚接过区长的位子,需要重新摸底,所以坚持亲自走到每一个村庄。

娘告诉郝区长,说杆子叔正在家为六爷爷办丧事,忙着呢。郝区长说无妨,随便问了一下葛春霞的身体情况,娘把自己的看法和想法都跟郝区长述说明白,分手的时候郝区长说还是别去找老人家了,今天由她跟杆子叔谈,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娘听从了郝区长的话,又一道与她一起回来。

郝区长在天黑以前走了,跟杆子叔谈论什么也不知道,有人说是杆子叔挨尅,郝区长生气走的。

但杆子叔确是火了,当天下午就打发人把我娘弄到了村公所,他和葛春霞都不公开面露,只在背后操纵。一切由那个姓余的代理妇救会主任说了算,民兵们一听说我娘要讨回她们已经分到手里的土地,个个都红了眼,要吃人似的,质问我娘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娘说我们家的土地都是合法的,凭什么分给你们。

余主任很积极,听了娘的说话后,哈哈笑着说道:“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呀,现在是我们群众说了算,凭的就是群众都同意这样做,你能咋的?”

“看来你们真是穷骨头茬扎人啦,也不看看自己是一帮什么样的货色。”说着话娘从兜里掏出了那十几颗钉子比划一下:“看看吧,你们的所谓的农会主任,一个地地道道的盗墓贼,还有脸说啥?”有人从娘手里抢过钉子,看到上面有我爹爹的名字,急忙忙拿着出去走了。

娘说:“我们家是有土地不假,但是那都是老祖宗汗珠子摔八半儿,肚里肚外舍不得吃置办下的,当初你们干啥去啦,喝酒赌钱抽大烟,穷疯了就强取豪夺分人家的土地,穷还穷出理来啦?”娘的话触动了很多人的心,脸上挂不住,因为大多数的人都是贫穷的。

民兵们不干了,有人拿娘回我姥爷家的事儿找话说,说娘是投敌,娘说没有投敌,只是到娘家住了一阵子,有人质问:“快要打仗的时候,人家都向外逃,你一家子为什么偏偏要向城那边跑,这还不是投敌?”娘没有吱声,许久,想起我们一家跟姥爷出去逃避战火的事,说道:“我们也没有住在城里,而是随娘家爹到老寨山的程家庄逃难去的,在那住了小半年!”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娘抱过我妹妹腊月喂奶,不再和她们的说话,一声不响的地任凭她们嚷嚷。有人先回家吃饭,准备回来轮班看守,娘看她们没有罢休的意思,把给妹妹准备的水自己喝了,心想怎么也不能缺了我妹妹的奶水。

晚饭以后,民兵交接换班的空儿,展松叔进来了,悄悄地对娘说:“嫂子,您就别执拗啦,服个软儿得了,一个女人家逞的什么能。”娘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冷冷地说道:“说你投敌了,你也认啦?你大哥可是参加了队伍的人啦,她们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见有人进来,展松叔不再说话,磨磨蹭蹭走出门去,临出门时说道:“已经吩咐民兵去程家庄调查去了。”

这一夜女民兵们对我娘提问了很多的事,大部分关系到爹爹的,娘根本不知道也不懂。比如郭区长和爹爹究竟是什么关系,郭区长是国民党军队里面究竟是什么职务,展雄的还乡团怎么会单单在爷爷的葬礼上杀人,是不是我爹爹的主谋,要不然展雄怎么会说用人血人头给大爷祭灵?烈士余展功(小田儿)的牺牲是不是我爹爹的主谋,不然的话展雄怎么会知道是那样的详细?魏老大怎么偏偏住在你们家里?魏老大刚被抓住,你就回来了,有这么巧吗?等等……莱阳城里近些年与余家庄所发生的事情,只要是坏事都怀疑在了我爹爹的头上,但是这些所有的事件,娘根本无法回答,甚至她也琢磨着我爹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真是国民党军队的奸细?但夫妻多年,不说别的,仅说爹爹的人品,娘还是绝对信得过的,他不相信爹爹是那样的人,更不相信爹爹会带着展雄的还乡团回家杀害自己的父老乡亲,这些使她迷茫而又无法回答的问题,娘不敢信口结论,只能沉默不语。

但这就更给民兵们留下了口实:说与不说是态度问题,说的多少是记性问题。半夜,娘困了,但睡不着,她知道问题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远不是她起初想的那样简单,后悔没有下决心去找二爷爷,假如二爷爷今天和她一起回来,不,假如二爷爷留住她在那边住上一夜,这些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娘心里清楚,很多事情并不是民兵们自己提出来的,而是杆子叔提出的问题,这年头,有人提,就有人愤慨,就有人起哄。

想到这些,娘的心里坦然了许多,心想这次弄一个明明白白也好,既然人家心里已经早有了芥蒂,早晚都要提出来的,现在早早弄个明白,如果我的爹爹在战场上没死,还有回来的那一天的话,到时也省去了许多的麻烦。

“但是,这一次杆子盗墓的事,必须要说的清楚。”娘思索着。

人都走了,妹妹腊月在娘的怀里睡着,外边下起了大雨,虽然是仲夏季节,夜间也颇有凉意,站岗的是两个女民兵,年龄小一点的睡着了,另一个是娘的叔伯妯娌,叫王殷花,她脱下自己的大襟褂子给妹妹盖上,让娘把妹妹放到那个马台子模样的土炕上。

娘投给殷花婶感激的目光,娘说渴了,能不能弄点水喝,殷花婶点点头,待雨稍停便转身回去,不一会儿端来一瓢凉水,娘端起葫芦水瓢大口大口的喝着,恨不得一口气儿喝干。

冥冥之中该着出事,娘端着水瓢就要喝完的时候,查岗的余主任来了,见我娘正痛快淋漓地喝水,瞅那喝水模样比喝黄酒还要香甜,嫉恨之情由心而生,由嘴而发,由脚而泄,抬起腿只是一脚,葫芦锯成的水瓢从娘手中即刻踢飞,磕碰过娘的嘴唇、鼻子、前额飞到空中,“喀拉拉”落到北墙角,摔得粉碎。

余主任鞋子上的泥巴摔得娘满脸都是,嘴里还喝斥一句:“谁让喝水的,说不清楚问题还想喝水?以为这儿是你家炕头?”这叫余展男的余主任,和我娘先前有一点小小的过节,但不是很大。

她的娘家是莱阳城东南面青埠村,我们余姓的本家,杀猪为业,当年老余家下乡时四大支中的一支,那时她的父亲看上了我爹,托人做媒要把她介绍过来,我爷爷没有同意,说都是本家的儿女,岂可谈婚轮嫁,另外原因是这余展男比我爹的年龄小得多,那时不到十六岁,像个孩子,我爷爷的家里正等着娶长房长媳,弄回一个孩子般的闺女来,怎么顶得了长支?她的父亲便托朋友王翰林我的姥爷说服我爹,没有想到姥爷却就着这机会把娘嫁给了我爹。这余展男心存妒意,拗着性子非要嫁到余家庄不可,最后与爹的一个同辈兄弟余展玫成了亲,孩子都没来的及生出一个,展玫叔就参军当了兵,展玫叔参军已经六七年,一直没有音讯。

余主任的嚣张气势把我娘吓了一跳,娘抬头看时,对方的脸上充满了轻蔑和鄙视:“瞪什么眼!不老实是不是?”余主任的话像针一样扎痛着我娘的心,娘没有吭声,默默地擦去脸上的泥巴,“呸!”一口啐掉嘴边的污水。

“呸”字是对人最大的蔑视和不屑,甚至带有侮辱的成分,余主任火了:“干什么,要反啊?”口气里充满了挑衅。

也许,是我娘骨子里天生就储存着反抗的细胞,也许,是余展男的挑衅话语中给了我娘某些提示,也许,她对我娘的态度确实太过分了。

娘爆发了,她的眼神久久地逼视余展男,慢慢的站起身子,一步一步向前。

余展男开始哆嗦,结结巴巴的:“干,干什么,杀……人不成?”

娘听清了余展男的声音,这声音真真地又给了我娘一个提示,娘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嗯!”

“我掐死你——”娘一个箭步跃上去,双手死死的掐住了余展男的喉咙。

“杀人啦——,啊——”余展男拼命地叫喊着,完全失去了剜取魏老大心脏那时的神气,此时身边的两个民兵缓过神来,两人齐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娘硬生生地拽了下来。

娘瘫倒在地,被妯娌王殷花在脸上反复抽打了几巴掌:“你傻!你傻!你傻!”

娘蜷缩在墙角,哭了一阵儿,接着就用自己的巴掌在脸上抽打:“我傻!我傻!……”便躺着不动了。

可是,已经晚了,余主任早已夺门而出,拼命地敲响了院子里枣树上吊的那口“钢轨钟。”

清脆的响声震荡着夜空,“来人那——恶霸婆杀人啦。”钟声一遍又一遍的响着,余主任一遍又一遍的喊着。

人,果然被招拢来了,全村的女人和男人,听着余展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诉说,大家又问值班站岗的两个民兵,得到了确认。

有人说:“反啦,滑到梁头上去,看看她老实不老实。”

有人答应着,回去取绳索。

“算了,深更半夜的,天火烧不坏明日,明天再问个明白吧。”展松叔说。

别人没有再吱声的,大家陆陆续续地散去。

余主任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一扭头向杆子叔家走去。

当时的时间的深夜里十二点到一点。奇怪的是,小妹腊月一直没有被吵醒。

诗云:覆盆之下有冤根,底层深处水奇深。我算人处人算我,祸患无穷留遗恨。